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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煩惱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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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人稱上了年紀的人,管男的叫爹爹,女的叫婆婆。

婆婆的煩惱日誌

爹爹和婆婆是正宗的大冶人,就是死了燒成灰也是乾乾淨淨的兩捧大冶灰。他們祖上十八代個個都說一口純正的大冶方言,不信可以去問閻王爺。大冶人覺得大冶話好說又好聽,那舌頭在紅脣白齒的庇護下,放心運用,靈活自如,在不經意間那優美、詼諧、睿智的詞彙像噴泉一樣從那兩片薄脣汩汩而出。要是個有文化的,那詞彙便如大河奔流了,所以古往今來口若懸河,出口成章的大冶人代不乏人。

誰知斗轉星移,時勢造移民。如今說慣了大冶話的爹爹婆婆要改口學說漢話了。實在是難哪,那漢話聽起來雖然甜滋滋軟綿綿的,但如果不是練的童子功,想老來出家便能張口一腔漢音,恐怕你是在講笑話,逗着我玩。爹爹婆婆學說漢話也有時日了,學的是漢話,發出的卻是東南西北音。那舌頭捲來捲去,好像打了箇中國結;脣也懶得紅,齒也不願白的沒有責任感,任憑獨舌奮戰,涎水氾濫。有什麼辦法呢?住在武漢這個大都市裏,若是說大冶話,肯定有人傻楞楞的向着你笑,以爲是個瘋子在說鬼話呢。

他們住的小區叫東湖景園,在這個龐大的高樓建築羣裏,他們住在其中一棟的26層。婆婆不敢一人乘電梯,他要爹爹陪。她經常站在那摩天高樓的窗戶邊搖着頭說:“嚇死人,這種不踏地的高空日子怎麼過得慣喲!”說歸說,她還是湊合着跟爹爹一起學買菜,學識路,學坐地鐵,學過城市人的生活。

婆婆雖然有大把年紀了,但愛美的天性沒變。她每日的功課中,有一項是打開衣櫥翻看那吊掛的衣服。有一天,她板着個霧裏看花的臉,向着爹爹嘮叨:“我孃老子前生是殺牛打狗的,害得我嫁給你倒八輩子黴,沒見你跟我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夏天快到了,我想買套夏裝,你能發點善心陪我到徐東沃爾瑪去買不?”爹爹摸着白鬍茬哈哈一笑:“你咋曉得徐東有個沃爾瑪?別說是善心,我的細胞都是善良的。只要你看得起,我巴不得呢!買就買時尚點的,免得他們嫌我們是土巴佬。”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婆婆悄悄地下了牀,躡手躡足地走到房門口,突然爹爹甕聲甕氣地問道:“起這早幹嘛,到外面過早去”婆婆一怔,手輕拍着胸脯埋怨帶揶揄地說道:“嚇我一跳,你這個老鬼,我還以爲你睡着了呢!嘖嘖,你還真把自己當武漢人了,也會說‘過早’了,你有幾個錢喲!”

婆婆未說完,爹爹便哼着小調一骨碌起牀了,洗漱完就忙着做衛生。婆婆把早餐端上桌,爹爹的衛生也剛好做完了。爹爹吃飯那是餓鬼剛出牢房,風捲殘雲三扒兩口碗底朝天。他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慢吞吞的吃相,婆婆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板着半邊笑臉說:“看着我幹嘛,去把廚房收拾下,我馬上就吃完了。”她支走爹爹,把碗裏的一下子都倒進了嘴裏。

婆婆先出門去按電梯,一再交待爹爹:“記得帶水呵,外面買水又要錢。”爹爹隨口應:“好嘞!”他關了門,上好防盜鎖。老倆口一前一後站在電梯門口等。左電梯是個東亞病夫,隔兩天便顯示在維修,右電梯停在34層不動。等了半天才下到28層,但又不動了。好不容易等來了電梯,可是,滿電梯的人誰也不理誰。婆婆向着爹爹無奈地笑,把個頭搖得像貨郎鼓。

這裏的交通極爲便利,出了小區大門左拐不遠是二環線入口,右拐20米是歡樂大道。爹爹指着歡樂大道問婆婆:“是坐地鐵還是坐公交?”

“坐什麼坐?”婆婆不耐煩地說,“在老家出門你幾時坐過車?怕是有兩個錢就發燒,怕腳走小了?”

爹爹有點猶豫,婆婆橫了他一眼,粗聲粗氣地問道:“你不是常講‘三十六計走爲上’嗎?怎麼今天說走就不‘上’了呢?那好,你不走我走!”

爹爹一臉苦笑,他不是不願走,是怕她受不了,到徐東可有十幾站路呢。見婆婆昂首挺胸朝前走,他提起腳跟,前掌着地做了個起跑的動作,心裏說,有必要嗎?爲了坐車的那點小錢。走就走,我還怕你走不過我呢!

爹爹走路那是大步流星,婆婆哪裏跟得上。他走一陣便停下來等一會兒,等到她跟上來了他又急忙往前走。

爹爹到了沃爾瑪廣場,在路邊的條椅上坐下來等。他見婆婆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心疼地說:“快坐下來歇歇。”婆婆可不領他的情,回答酸溜溜的:“你還怕我死了?像道士趕鬼一樣跑。”糟糕!這馬屁好像拍到馬腿上了。爹爹望着徑直進了沃爾瑪的她,無奈地搖着頭自言自語:“好心沒好報。”

他這輩子是當慣了順民,待領導嘛,不滿歸不滿,但還是要緊跟的。他見婆婆乘電梯徑直上了三樓,心裏直打鼓,這老婆子又不識字,就知道中老年人的服裝是在三樓?爹爹滿腹狐疑趕到三樓,果然這裏是中老年服裝的賣場。婆婆在一排排掛着各式各樣的夏裝衣架中穿行,突然眼睛一亮,在中老年韓版媽媽裝處站着不動了。

“婆婆您真有眼力,是看上這款嗎?”年輕貌美的姑娘笑容可掬地走過來問道,“這料子好哇,是棉絲混紡織品,輕薄飄逸,透氣涼爽,不掉色縮水;你看這款式,繫帶領口,時尚顯氣質;荷葉型袖口,精緻舒適,突顯女性魅力,下襬又寬鬆,對服裝輪廓有很好的修飾效果……”

爹爹一聽直樂,這王婆賣瓜也不怕累着,一口氣溜出這大串優美的詞彙來。這商場也太屈才了,讓這個下凡的文曲星賣衣,豈不是埋葬了一位未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可惜,可惜了喲!

婆婆被說得心花怒放,春風盪漾在橘皮似的臉上,幸運地免費拉了次臉皮,讓皺紋變細還挪移了位置。“穿上試一試,包你滿意!”姑娘把衣服取下來,熱情洋溢地送到婆婆的手裏。

“是蠻好,快試試。”爹爹是婆婆肚子裏的蛔蟲,他看透婆婆的'心思,獻殷勤攛掇道。

“那就試試?”婆婆像是問爹爹也像似問自己,說着拿着衣服進了換衣間。

婆婆在穿衣鏡前轉了個360度,大家異口同聲說好,誇她穿了這件衣服要年輕十歲。爹爹高興地說:“這一分錢就是一分貨,貨真價實。別脫了,我去付款。”

“收銀臺在什麼地方?”爹爹拿着姑娘撕給他的報價單問。

“往前走左拐再往前走右拐便是。”爹爹按照姑娘指的路徑筆直去了,婆婆穿着新衣坐下來等。她很欣賞自己的辦事能力,要不是自己事先問了衛婆婆,怎知道徐東有個叫什麼沃爾瑪的商場?要不然今天也買到這樣稱心如意的衣服了。老頭子,不是我說你,還天天在我面前講什麼三十六計走爲上,你有我這樣的計謀?你只有死力跟我比走。

突然婆婆腦際一閃念:哎喲,只顧了高興,竟忘了問價呢。“幾多錢?”“那上面不是有標價嗎?三百八十六。”賣衣姑娘向着喜滋滋的婆婆回答。

婆婆一聽臉上的笑容突然沒了,一股怨氣從心頭涌起,衛婆婆不是說這裏的衣價不貴嗎?這武漢人沒鄉下人地道,唉,人心隔肚皮!

婆婆一臉窘色,開口說起了別人聽不懂的大冶方言:“哎喲,我的天啦,太貴了!這衣服不是我這骨頭穿的。”說着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脫了,丟在衣架上轉身去找爹爹。

婆婆在商場轉了一圈,便暈頭轉向了。她掏出手機給爹爹打電話:“你死到哪去呢?衣服不買了,我看不中!”她沒找到爹爹心裏煩得很,一肚子怨氣沒處出,只好對着手機大聲地吼。

“怎麼變卦了呀,剛纔不是蠻中意的嗎?你別走遠了,在商場前大門口等我。我馬上就到。”爹爹把手機放進裝着新衣的袋子裏,心急火燎來到前大門。他站在臺階上四處張望不見婆婆蹤影,正欲打電話時婆婆出來了。

“把我急死了。”爹爹說,他見她臉色陰沉,“你怎麼啦?”

“衣服你拿來了?”

“拿了。蠻好的嘛,穿着又合身。”爹爹已經知道了她的不悅,用溫和的語氣笑着安慰着她。

“好個屁,拿回去退掉!”婆婆的語氣很堅決。

“買都買了,怎麼退呀?”爹爹還是笑着說。

“我不管,反正要退掉,這衣服我不穿。”

“你不能不講理呀,憑什麼退,總得說個理由吧。”爹爹顯得有點不耐煩。

“太貴!我是穿這種衣服的骨頭嗎?”婆婆氣壯聲高。

“就憑這個理由,要退你退去!真是的,幾十歲的人,紅脣白齒,說話能當打屁?”爹爹一聽她的回答感到非常不悅。

“都怪你,不知道陽世三間,在老家住得好好的,硬要跑到城市來活受罪,我明天就回去!”

“你回去就回去,沒有你我這樣能活。我發現你越來越不講理了,是我要你來城市生活的嗎?我有這個能力嗎?那是兒子!”用武漢話說,爹爹被婆婆惹毛了,對着她發起狠來了。

婆婆悶了一會兒,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突然啜泣着說:“你莫兇,我心裏很煩,這城市有什麼好,樓又高車子又多,就說洗衣服,老家有那麼大的水塘,水也不要錢,想怎麼洗就怎麼洗,可現在呢,洗雙襪子都得窩在衛生間裏縮手縮腳……”

“進城生活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爹爹打斷婆婆的哭訴,但他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我幾時對你說想住城市?”婆婆抹了一把眼淚,盯着爹爹問。

“直接說那倒沒有,可你的那些老姐妹進城居住時,你表現出的那個羨慕勁兒我可沒忘。”

“那不是因爲村裏人大部份都走了,缺少伴了…”婆婆欲說又止,眼淚終於斷流了。

“兒子回家接我們進城的那天晚上,你爲什麼一宿沒睡着?”爹爹像啓蒙老師一樣循循善誘,把婆婆往回憶上引。

“還不是因爲兒子有能力的緣故。”

“哈哈,終於說實話了,不是我要你住城市吧?”爹爹摸着白鬍茬,翻了個白眼做個怪相,逗得婆婆破涕爲笑。

“就說洗衣服,放着洗衣機不用,要用手洗,你怨得了誰?夥計哎,你慎張貴口呀,千萬莫怨我。”爹爹想,非要把你說樂不可。

“不怨你怨我自己,選來揀去竟跟了你這個沒本事的。自從跨進你家門檻的那天起,你整天在我耳邊喊,節約哇,節約哇!。難道現在就不節約了?用洗衣機要電又浪費水,我纔不用。”婆婆說到水字,忽然感到好渴,問爹爹,“你帶的水呢?”

“哎喲,我忘了,你等着,我去買瓶水來。”爹爹把衣袋子塞給婆婆,一溜煙跑進了商場。

爹爹咧着缺顆門牙的嘴,笑着把水遞給她:“快喝。”

婆婆一邊接水一邊說:“我曉得你,沒頭沒腦沒心沒肺,凡事想得透看得穿,可我做不到。”

“你每天把個錢掛在嘴上,給自己惹煩惱,值嗎?現在的日子是今非昔比,孩子們的生活又過得好。錢哪,我們生沒帶來,死了也帶不去,夠用就行了。你還想存錢幹嘛呢?”爹爹這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婆婆似乎是聽進去了。

“自從進城後,你總是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患了一種病”。爹爹不無同情地說。

“什麼病?”婆婆感到有點詫異。

爹爹狡黠一笑:“叫更境期綜合症。”

“我怎麼不覺得自己有病呢,你爲什麼不早說?”

“你當然不覺得,現在說也不遲。不過,現在不說這病,就說今天的事,買新衣本來是應該高高興興的,可你卻把自己搞得垂頭喪氣,這是爲什麼呢?”

“爲什麼,還不是這衣服太貴。”

爹爹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天,一羣學生到恩師家作客。閒聊中大家牢騷滿腹:工作壓力大呀,生活煩惱多呀,商場上不順利呀,仕途受阻呀等等不如意的事。老師笑而不語,從房間拿出許多杯子對學生們說,‘你們渴了自己倒水喝哈。’學生說得口乾舌燥後,都拿起杯子倒水喝。這時老師說話了,‘你們有沒有發現,你們挑的杯子都是別緻好看的,那些差的卻沒人要。’大家說,‘這很正常呀,誰不想要好的。’老師接着說,‘這就是你們的煩惱根源。大家需要的是水,而不是杯子,但我們卻有意無意地去選用好的杯子。這就如我們的生活—如果生活是水的話,那麼工作、金錢、地位這些東西就是杯子,是裝生活之水的工具。杯子的好壞並不能影響水的質量,如果把心思花在杯子上,你哪有心情去品嚐水的甘甜,這不是自找煩惱嗎?’”爹爹說到這裏再沒說下去了,只是看着婆婆笑。

“什麼意思嘛,太深奧了,你這是在運用三十六計中的哪一計,故事是你編的吧?”婆婆臉上露出了會心笑容。

爹爹把婆婆從臺階上拉起來,拍了拍她褲子屁股上的灰說:“咱們回去吧,也快吃午飯了。”

“怎麼回去?”婆婆面帶羞赧的笑容問。

爹爹眉飛色舞地勾起了舌頭,用東西南北音反問她:“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