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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橋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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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吵你,要你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

外婆橋日誌

外公是隱忍而沉默的,就像村口的橋。在他下不了牀的最後那段日子,我常常看見他拄着一根木棍站在橋上,拱橋或是水泥橋,獨自默對夕陽。那片漫卷過去的浩大的祥和與寧靜,濾去風中所有的雜音,覆蓋外公與橋之上,歲月只有在那時才顯露它的無可奈何。

即使是屋裏最熱鬧的時間,外公依然寡言。滿桌賓朋語笑宣嗔,他只是偶爾插上一兩句。他的聲音渾濁而厚重,讓我想起那座黃泥的拱橋,在時間的水流上巍然不倒。

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相信,外公是最先離開的人。我腦海中的外公,就是岩石的形象。硬朗的、堅韌的、沉默的、桀驁不羈地突起在水流裏,覺得可以在漩渦中託付生命。蒼老的只是容顏。他的看不出喜怒,只看見滄桑的臉,棱角分明,顴骨突出,皺紋像某種寓意豐富的暗示一樣爬滿額角。他不常笑,但是在兒孫面前那些皺紋會彎成柔和的弧度,像從瓦片罅隙裏斜斜射進老屋的陽光。

第一次看到外公拄着棍子在田間散步,我訝異不已。早先外婆上山時摔壞脊背,臥牀數月,大家都擔心外婆的身體。誰知外婆痊癒,外公卻日漸羸弱。我問外公身體怎麼樣,他只是笑笑,不可置否。

住的離外婆家不遠,但是因爲忙於學業,再也不能像兒時那樣整天泡在外婆膝前,也只能逢年過節去看看。不久聽說外公臥牀不起。一入初中,便聽見些言語,說是外公瘋了。

他一改往日的沉默,變得絮絮叨叨,總有說不完的話;變得暴躁,易怒,會因爲小事與外婆口角。每一個去看望的人都會被他拉扯到牀前,糾纏不休。他定定地望着對方的眼,嘴裏嘰裏咕嚕的說,聲音越發渾濁,語速又快,聽者往往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是他不允許人插嘴,有誰打斷他的話便跟小孩似的生起氣來,大叫大嚷。他說着,不斷的說。聽的人都膩煩了,他依然說,像是要把這輩子沒說完的話都吐出來。親戚們被他的架勢嚇着了,便避着他,找藉口走開,或者根本不願去看他,說是來不了。

他變得神經質,話說不清楚,還非要唱。有時口唸佛號,學着留聲機裏抑揚頓挫;有時唱着京劇,曲調生澀詭異;有時大嗓門唱起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調子,尾音嫋嫋繞在樑間。微仰着下巴,伸長脖子,搖頭晃腦。誰都聽不懂他在唱些什麼,除了外婆。外婆是他最貼心的侍婢。他一開唱,外婆就知道該端茶了,該送水了。

他還喜歡在半夜三更給人帶電話,驚醒睡夢中的'人。也不多說,就說一句:“你快來!”擔心外公出了什麼事,接到電話的人急忙趕過來,卻是發現外公安然無恙的,好好的坐在牀上,嘴裏胡言亂語。爸媽也經常接到電話,有時是剛睡下不久,有時是在凌晨。我迷迷糊糊的躺在自己的牀上,睡眼惺忪的看到他們的房間亮着燈。門開了,又匆匆掩上。

舅舅與姨娘們不勝其煩,外公卻是嚐到了甜頭般樂此不彼,晚上不睡覺,專給人打電話。並且點着姓名,誰誰誰,你快來。近些的,便從另一個城市迢迢趕來;遠些的,就推辭說來不了,外公便破口大罵。外婆不願意叨擾子女,將電話機從外公牀頭移開,外公騰的一下暴怒起來,外婆只好把電話還給外公,白髮愈發蒼蒼。外公則像是打架贏了的孩童,得意洋洋,又開始打電話。人們誇老人健朗,總說他返老還童。其實返老還童又何嘗是一件好事。

但是外公始終不曾點我的名字,最多叫去爸媽。

被這樣子折騰,再孝順的人也有不滿。多了幾次,大夥學乖了,再接到外公的電話,便推辭說有事,“來不了。”見沒人上當,外公氣憤的鬧起來,從牀上下來,在地上折騰,大聲嚷嚷:“你們是要等我死了纔來的了麼?”外公的兒女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帶外公去醫院。滿以爲外公會鬧的,誰知他又像個孩子似的乖乖去了醫院,並且因爲身旁圍了一大圈人而興奮不已。他像一個孩子,拼命折騰胡鬧,想吸引衆人注意力,此刻陰謀得逞,便溫順乖巧起來。

外公在度過他最後一個新年時,他還能拄着柺杖下牀。那天一家人聚在外婆家。我記得當時大姨娘等人正在張羅中飯,餘人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起聊天,然後外公拄着柺杖進來。一進門便坐在一張小桌子上,咿咿呀呀的開唱,聲音喑啞渾濁。外婆忙打了盆熱水,端到外公跟前。外公脫了鞋襪,開始洗腳。原本閒話的衆人都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地看着外公洗腳。

我不解的問了句:“要吃飯了,怎麼還洗腳呢?”

“吃飯當然要洗腳……”外公又咿咿呀呀的開唱。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像是在和我講道理,彷彿吃飯前洗腳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那一刻我的心下一篇冰涼,我在想,外公真的瘋了。

洗完腳的外公躺在牀上,一大家子人在大堂吃飯,他把從廟裏帶回來的宣唸佛號留聲機開的震天響。“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外公從來不信鬼神的。可是今天他帶上佛珠,唱着佛號,案前還供着菩薩,父親略顯輕蔑的說:“不就是怕死麼。”

是呀,但是有誰不怕死呢。

我扶着外公下牀走幾步。他搖搖晃晃的起身,棉毛褲下露着一小截瘦骨嶙峋的小腿。一手扶着我,一手扶着桌沿,顫顫巍巍的邁出幾步,便重新回到牀上。我忽然明白我已經找不回以前那個岩石一樣的外公了。原來一切的強悍都是表象。時間將表象一層層剝離,知道什麼都不剩。

再一次見到外公的時候,他氣息奄奄的躺在牀上。顴骨越發突出,像是擋在時間流裏的一塊頑固的岩石。臉色蠟黃,眼神鬆散,瘦小的叫人害怕。但是他還是絮絮叨叨的說。他用像他聲音一樣渾濁發黃的眼睛看着我,絮絮的說開。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不斷點頭。要好好讀書。他說。我聽懂了。“我老是叫人來看我,可是我不要你來看我。我不吵你,要你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我不去吵你,不佔你時間,你要考的好……”

外公確實不曾吵到我呵,不曾佔我時間。他連死都死的那麼巧好,正好是寒假最末那幾天,甚至沒耽誤我開學。

外公不是真瘋呵,他只是害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