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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女詩人餘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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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歌的故事,開始變成一個女人試圖掌控自己命運的故事。下面是小編爲大家介紹一下農民女詩人餘秀華,希望喜歡!

農民女詩人餘秀華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全國首場點映前一天,餘秀華來到北京。從下午到深夜,三撥人轉戰了三個地方,喝了許多不同的酒。第二天早上,餘秀華的房間裏依然放着半瓶打開的威士忌,帶着一些酒意,她在採訪中不斷開着旁邊工作人員的玩笑,還會突然唱一句“來呀來喝酒啊,不醉不罷休”。

還沒成名前,餘秀華也喝酒。橫店村出售的散裝白酒,只要想喝,她會直截了當地管父親要錢。喝酒會讓她覺得好受一點。只是,在紀錄片的導演範儉看來,成名之後,與那些文人和記者在一起,她會酒興大增。

  寧願寫不出詩,也要離婚

過去20年裏,讓這個寫詩的湖北省鍾祥市橫店村村婦最難以忍受的,就是那段與上門女婿尹世平的婚姻。餘秀華不止一次在詩中表露出對婚姻的絕望和對心目中愛情同樣無望的追求。2015年初,當她的詩在網絡走紅,這種在外人眼裏不易被理解的對婚姻的不滿,在公衆面前被不斷放大。起初,她講述着對愛情的渴望:“我不敢相信愛情”;“切膚之愛和靈魂之愛,我都不曾經歷”。後來她落實到行動,在爭吵和抗議中,一步步終於擺脫在她看來如同枷鎖一樣的婚姻。

範儉把鏡頭對準這一切。2015年1月,範儉接受優酷邀請,最初是拍一部《一個女詩人的意外走紅》的短片,可當他進入餘秀華的村莊和她的生活,敘述的線索逐漸豐滿起來,一個詩歌的故事,開始變成一個女人試圖掌控自己命運的故事,不同在於,這是一個內心極其豐富而敏感的寫詩的腦癱農婦。

“結婚的第二年還是第三年,我就想離婚。不適合婚姻也不適合那個人。我真的覺得結婚沒有一點好處。整天和一個傻子面對面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很傻的一件事嗎?”餘秀華說完後,又反問了我一句:“你結婚了嗎?”

根底在於精神無法交流,像紀錄片中餘秀華所說:“我老公看見我寫詩他覺得煩,我看見他坐在那裏我也覺得煩,互相看着都很不順眼。”這樁婚姻的起點就是一種交換,一方面男方年齡比她大十幾歲,一方面則是他倒插門娶個殘疾人,父母都覺得是人家虧了。那種最初的不平等,正如餘秀華在詩中所寫:“在這人世間你有什麼,你說話不清楚,走路不穩/你這個狗屁不是的女人憑什麼/憑什麼不在我面前低聲下氣。”

只有餘秀華覺得自己虧了。像蟲蟻咬噬一樣的生活細節太多。建築工人尹世平常年在北京打工,只有農忙和過年的時候纔會回家。片子中,餘秀華便在飯桌上對母親說:這個傢什麼時候完整過?在《我養的狗,叫小巫》一詩中,餘秀華寫到家暴:“他揪着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着尾巴/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爲力。”

然而在拍攝的過程中,範儉選擇了節制。私下的溝通中,餘秀華的前夫尹世平也有表達自我的訴求,鏡頭中的他,是一個普通而務實的農民,面對餘秀華的離婚要求,他帶着委屈對餘秀華的母親說:“她成名了就要離婚,我這20年給人當奴隸啊?”

成名的確給餘秀華的計劃帶來困難。起初,她和父母一樣,擔心別人罵她出名後就把老公蹬了。那是2015年5月的一天,餘秀華在和尹世平劇烈爭吵後,無望地哭了一個晚上,最終妥協。在範儉的鏡頭下,她坐在荷塘邊很快寫下一首詩:“坐了很久,兩塊雲還沒有合攏/天空空出的傷口,從來沒有長出新鮮的肉/五月的草,綠出自己的生命,一半在根裏,一半在草尖。//風太小,恨倒不下去,愛立不起來/一棵草有怎樣的綠,就有怎樣的荒,雨淋不進去/風吹不出來//一直到最後,兩塊雲也沒有合攏/她站起來,身體裏全是骨頭斷裂的脆響/蝴蝶斷下的一隻翅膀,從草尖山下滑。”

“一開始她對周遭的壓力是妥協的態度,後來她決定不妥協了。一定要反抗,把所有東西拋在腦後。”範儉用鏡頭記錄下這種變化。10月,餘秀華跑到當地法院起訴離婚。在電話裏,她對老公說:“你這個月回來,15萬元。下個月回來,10萬元。你隨便你隨便。”她明白用錢可以擺脫這樁婚姻時,一切反而變得簡單。

兩個月後,兩人協議離婚。晚上,母親一個人躲在院子裏哭。餘秀華跟出來問:“我離婚是什麼醜事還是壞事,你憑什麼那麼傷心?”母親過了半晌說:“沒見過你那麼心硬的。”餘秀華說:“我心硬也是你給我的心。你要哭你就哭。”其時,母親已經被查出癌症晚期,紀錄片拍攝完成後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一場景讓不少人難以釋懷,影片的發行總策劃之一秦曉宇,曾在點映後的活動上問她,事後有沒有給母親道歉?餘秀華再次懟了回去:你爲什麼認爲我應該向母親道歉?我做錯了嗎?面對我提出的同樣的問題,餘秀華說:“我心腸硬不硬,她都會死。哄她開心,就是別和我老公吵架。別的事可以,這件事我做不到。”

讓餘秀華多少有點鬱悶的是,影片播出後,自己成了一個離婚的榜樣。還真有人向她借錢:秀華,我也想離婚,但是我沒有錢,我得給老公5萬塊才能離婚。“我是不得已,她爲什麼?這不是很傻嘛,離婚還要給男人錢,這太傻了。”餘秀華很不理解。

婚姻帶來的痛苦消失後,還能寫出詩嗎?餘秀華的回答是,寧願寫不出詩來,也要離婚。還有人問她,是否懷念成名之前的時光?餘秀華直接懟了回去:你覺得我傻嗎?她告訴我,就在幾天前還寫了一首詩,主題依然關於愛情:“我把石頭含進嘴裏,跳舞/愛人,我含過水,含過火/含過鴆毒/現在,我把石頭含在嘴裏/跳舞。”用她的話說:“愛情,是一個我得不到的東西。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

 張揚和孤獨

一起變化的,還有餘秀華的村莊。2016年初,橫店村開始搞新農村建設,政府給這個有300多戶村民的村子,蓋起一排排二層小樓,每戶交9萬元後,由自己裝修再住進去。新農村就選址在餘秀華家附近。考慮到她已是個名人,政府特地保留了餘秀華家的老房子,但麥地被徵了,荷塘也被填平了。某種程度上,她詩歌中那些美好的意象和景緻大半消失。談起家鄉,餘秀華的口吻是,那裏曾經是一個很美、待着很舒服的地方。新的苦惱是,她每天要拖新房子的地板磚,煩死了。

儘管爲橫店村寫了很多詩歌,但餘秀華與村民的交往一向很少。範儉告訴我,成名之前,她幾乎一半時間都宅在家裏上網。2009年學會上網後,她的朋友都是通過網絡結識的,她喜歡的人也都在外邊,村莊只是她生活的一個地方。也正因爲如此,片子幾乎沒有處理她與村人的關係,基本聚焦在她的家庭之中。對此,餘秀華說:“範儉拍得比我平時還要開放一點,我平時在家有東西吃基本不下樓,我不和任何人交流。我覺得和他們(村民)交流毫無必要,爲什麼和你交流?爲什麼讓你知道我的想法?村裏人的想法我都知道,多數人的想法,就是想把日子過好一點,然後生活簡單一點,就是這樣。”

“多年來,我想逃離故鄉,背叛這個名叫橫店的村莊/但是命運一次次將我留下,守一棟破屋,老邁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兒子/而兒子彷彿一個慢慢走近的客人,慢慢染上了我的體味。”在2014年的一首詩中,餘秀華談到自己的兒子。在她眼裏,已經讀到“大三”的兒子很高冷,不發朋友圈,從不主動聯繫任何人,別人找他,OK,我回你一下。這種內在氣質多少有點像餘秀華,對母親成名後的熱鬧,他從不摻和,正因如此,片中並沒有他的片段。有時候,想起有陣子沒聯繫兒子,餘秀華會在微信上和他聊上幾句,但儘量不去影響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

更多由於性格原因,餘秀華也很少在父母面前吐露感情。“我怎麼可能當着她(母親)哭?我都是嘻嘻哈哈的`,永遠那樣。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大傷害,他們不可能知道,我不會講,我不會哭。喜不報,憂也不報,我覺得沒有必要,不需要他們的理解。”餘秀華說,和父親在一起,更多聊的是家常,今天吃什麼明天吃什麼。

成名之後,村裏人見了面總會開點善意的玩笑:呀,名人回來了!名人又要出去了!苦了一輩子的父母,看到女兒出息,有時也會高興過了頭。父親有段時間很高興:“哎呀我姑娘出名了!”有時候村裏人遇到問題,他會忍不住說:“我認識很多記者,這個事我幫你搞定啦!”餘秀華認爲父親搞不清楚狀況:“爸,你吹什麼牛,記者沒有一個靠得住的。他來找你的時候是他需要你,你找他的時候他纔不理你呢。”說完她回過頭來調侃道:“真是的,我不相信你們這些破記者。你們都是工作需要。”

外界的認可固然讓餘秀華更有自信,可在範儉看來,重要的變化在她的觀念深處。兩年多來,與各色人等的接觸及大量信息碰撞中,餘秀華有時會讓他覺得吃驚。前段時間在上海的一次採訪中,餘秀華忽然談起對“道德”的思考:“我覺得道德不是先天的,是社會階級發展的一個產物:是統治者對被統治者的欺騙。我更相信人性的自覺,人性的自覺就包括了兩性關係的自覺。”“我說你哪來的這些想法,你最近讀了什麼書嗎?她說沒讀啊,她就是這樣想的。”範儉一琢磨,道德有時候的確是那麼回事。

2015年初,在北大舉辦的一次活動上,一個年輕的學生問她:你是如何接受自己的,如何做一個幸福的女人?餘秀華當時的回答是:應該說,到目前爲止,我也沒有完全接受自己。對於怎樣做一個幸福的女人,我沒有什麼經驗。而在採訪中,餘秀華對我談起傳統問題時,她卻說:“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這是理想主義,你分得開嗎?不可能,要麼都留下來,要麼都捨棄。”某種程度上,她開始想得更清楚,也試圖接納自己,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一面。

“現在的她和2015年的她又有些不同。現在的她性格更張揚一些,反正她的性格一直都是張揚的,現在更張揚。她一直喜歡開身邊人的玩笑,太多了。我也習慣了,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進入互掐模式。她的性格越來越強烈,但那種孤獨的東西也越來越強烈。孤獨是永恆的,沒法克服的。尤其是對一個詩人來說,那種想法你沒有辦法和人分享。她面對人羣的時候和麪對自己的時候是不一樣的。你看她現在嘻嘻哈哈,打情罵俏,其實這是她跟世界相處的方式,用來消解內心很痛苦的東西。”範儉說。

2015年,秦曉宇在天津大劇院舉辦了一個工人詩會。劇院方希望票房好一些,想把餘秀華也請來。詩會上,餘秀華朗誦了一首《你沒有看到我被遮蔽的部分》,感動全場,電影《我的詩篇》另外一位導演吳飛躍當時就流淚了。現在回想起來,秦曉宇仍很激動:“她那天沒有拿詩稿,揹着讀,讀得極好。好到什麼程度?詩歌朗誦有幾種,第一種是播音腔、朗誦腔,抑揚頓挫帶着花腔,我認爲是最失敗的朗誦,很無聊;第二種是一般詩人的朗誦,有自己的口音和特質。由於身體原因,餘秀華的發音、表情本身就很有特點,她聲音出來的方式很怪,但與詩歌內容深刻的悲劇性高度吻合,感染力極爲強大。”

那天,現場交流持續了一個小時,直到劇院關門。回答問題時,餘秀華指着後面的打工詩人說,他們的詩歌背後都是一個羣體的生活,不像我的詩,只與自己的靈魂有關。活動結束後,大家一起在一個火鍋店唱歌喝酒。“那時候的餘秀華單純地像一個孩子。蔣山唱歌的時候,她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帶着崇拜的眼神聆聽着,一點也不囂張。”秦曉宇覺得,可能那纔是她本我的時刻,平時的囂張,只是一種出於保護的武裝。兩種極致性格在她身上的融合,倒很像索德格朗的一句詩:“我是隻深及膝蓋的水,我是水與火誠實而沒有限度的結合。”

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

2016年底,《搖搖晃晃的人間》獲得2016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長片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2016東京紀錄片提案會最佳亞洲提案等國際大獎。導演範儉說,不少西方觀衆主動與他交流,希望將餘秀華的詩歌翻譯成英文。她的名氣現在到了國外。

在信賴的人面前,餘秀華不時會流露出一種惴惴的擔心。那種擔心,就像她在《我愛你》一詩中寫下的句子:“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然而,這是一棵聚光燈下的稗子,一個被需要表演的稗子。紀錄片中,參加完一次在香港的活動後,在濃霧籠罩、街燈迷離的街頭,餘秀華袒露出自己的擔心與脆弱:惶恐。推得這麼高會不會忽然摔下來,會不會突然就粉身碎骨?可當我問她現在是否還惶恐時,她卻爆了一句粗口:我他媽現在已經跌下來了,都快被煩死了。緊接着,她又說道:“有。不知道擔心什麼,反正挺惶恐的。總是有一種擔心,我膽子很小的。我總是擔心別人把我給睡了,結果昨天還是被一個女的給睡了。”

在深圳的一次活動結束後,範儉帶餘秀華看了一次大海。海邊的沙灘上,到處是快樂的人羣,遠處的波浪層層疊疊,將水花傳遞給搖搖晃晃的餘秀華。她膽怯着不敢走,聽到範儉在一旁的鼓勵,才鼓起勇氣邁出第一步:你不害怕,那我也不害怕。

範儉告訴我,餘秀華經常開玩笑說,她有a、b、c、d好多位男閨蜜。據說成名之後,她還曾鼓起勇氣向一個年齡比她大許多的男人表白過,遭到拒絕後,哭了一個晚上作罷。當我調侃她擁有更多追求愛情的自由和資本時,餘秀華說:“我從2015年離婚到現在,一年半了,也沒找到男朋友啊。這就是證明。上天給了你一些東西,另外一些它不會給你。你想,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都是漂亮女人,他也不腦殘,幹嗎找一個殘疾人啊?我特別害怕和一個人相處,有點距離還是好點,真的相處在一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覺得那段婚姻對我的影響可能是一輩子。”

“突然成名相對於生活,於事無補。”正如片中餘秀華所說的這句話,離婚,並不能解決她面臨的所有問題。離婚後,在車上,範儉曾問她:你感覺怎麼樣?餘秀華說感覺像個夢,離了和沒離一樣。

生活仍將繼續,詩歌也將繼續,如同這世上所有的人一樣,餘秀華的痛苦與糾結也將繼續。一切,或許正如《搖搖晃晃的人間》英文名字《Still Tomorrow》所揭示的詩句一樣:“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