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杭州的夏天散文

1。

十五歲的夏天，我獨自一個人去了蘇州。

第一次踏上火車，心裏揣懷着害怕與恐懼。找到座位，放好行李，開始了這個夏天的旅行。

旁邊坐着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對面是一對二十來歲的情侶。他們說說笑笑，甚是開心。而我在長達十個小時的旅途終究沒有跟他們有過一句對話。我想，這就是十五歲年少的我－－沉默、不善言辭不、諳世事。

女孩是在我前一站下的車。此時，對面的情侶互相偎依，睡的特沉。女孩拿好行李下車的時候對我微微一笑，好像在說：我先走了，剩下的旅途，不能陪你了。

半個小時後，火車停站了。我下了車，藉着昏黃的燈光順着人流從陌生的地下通道走出車站。此時，的士司機和黃包車伕迅速圍上來，詢問我要去哪裏，他們並沒有如我想象中拉扯我。我擡起左手，看了看錶，已經是凌晨三點了。沒錯，他們也夠累了，即使這是他們的工作。

看來，與睡眠、健康相比，金錢是多麼地微渺、低俗。

我小聲地拒絕了他們，就在我四處張望的時候，父親在不遠處像我招手，然後好像看見救星一般，我小跑過去。

父親說：“車輛擁擠開不過來，所以車子停在了離車站較遠的地方。”

我和父親步行了大概150米，父親指着那輛破舊的麪包車，說：“車在那兒。”

我知道，這是父親拉貨用的車。父親打開車門，將我的行李拋在後備箱。我沉默地往着父親的後腦勺，少許的白髮覆蓋了黑髮的勃勃生機。眼睛靈動的那一瞬間腦海浮過這樣的質問：這些年，爲了生活，爲了這個家，父親是如何地辛苦奔波。

車迅速地開在公路上，我扭過頭去，生怕父親看到我掛在眼眶的淚水。

夜色中的蘇州，華燈璀璨。我透過玻璃窗看着街邊商店裏溫暖明亮的燈光、乾淨的地板以及轉眼即逝的人羣。

我是帶着怎樣的一種心情，來到這座城市？答案恐怕連我自己都無從知曉。而它迎接我的方式：

是車水馬龍的繁華。

是擁擠的人海。

是一排排高大連綿的香樟。

……

我望着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再望着自己短窄的衣服，髒兮兮的`鞋子，書包裏一疊疊厚重的資料和試卷。心裏的卑微與不安瞬間涌了上來。

2。

來蘇州之前。知道我要去蘇州中考的時候，班裏一片譁然。

“爲什麼要去哪裏中考啊？”

“因爲戶口在那裏嗎？”

“那你初中幹嗎不直接在那裏讀啊？”

……

有人凱覦我，笑嘻嘻地推搡着我的肩膀說：“家境優越的學生就是不一樣啊。”

也有人擺出不屑的姿態，冷嘲熱諷地說：“到時候考不好還不是要回來。”

我沒有說話，也許是平日裏的沉默寡言。也許是當時被他們的各種言論嚇壞了。我默默地收拾着書包，

小Y走過來，幫我把書一摞摞地疊好，放在桌面上。

“到了那邊可別忘了我”他溫和地說“總之，加油啦！”。

“恩。”

我笑了笑，用最簡短地方式答覆着在這裏最要好的朋友。

很小的時候，因爲家境貧困，父母把我擱置在老家唸書。他們則在外面打拼。父親是一個事業心很強的人，不願甘於平凡。也不願看到將來家裏一窮二白。直至前幾日，父母考慮把我接到蘇州唸書，爲了更好地照顧我，爲了很好的學習環境，也爲了更好的大學。

我簡單地認爲我將通往一座美好的城市，它會接納並容許我，然後有一個冠冕堂皇的未來。

當父親告訴我母親生病了，已經住院一個多月的時候，我知道，夢一切都隨之破滅了。

由於平時工作操勞過度，母親落下了嚴重的脊椎病，幸好及時接受治療，要不然病情將日愈嚴重。聽到這裏，我便按奈不住情緒要去醫院看完母親。

看到母親的時候，她穿着白色病服，半躺在牀榻上，一邊雙手靈巧地刺着繡。母親看到我，眼神裏邊露出一絲溫和。

“你來了。”母親說。

“恩”似乎我沉默地只能用這樣的隻言片語來回應。剩下的儘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你要好好複習，沒有多久就要中考了。”

“媽媽相信你，能考上重點高中的。”

於是，莫名其妙的壓力，莫名其妙的理由，莫名其妙地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嘴裏沒有說出來的話，我暗自臆想出來的意見，在母親熱切的希望讓人窒息的眼神裏，終究成爲了爛在心裏的祕密。我沒有反抗的餘力，也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

3。

我看着父親借來的不熟悉的課本，順手接過來，然後認真地複習着。那些課本的第一頁寫着“夏小雪”。我問父親從哪兒借來的。父親告訴我，樓下房東的女兒也這個時候中考，向她借來的。

就這樣，我自然而然與夏小雪熟識了。也熟稔了這個城市帶給我的生活與學習。對此，不敢說半個“不”字。

離中考還有兩天，我把書還給樓下的小雪。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對我說：“你知道到哪裏中考不？”

小雪是一個性格開朗、善於交談的女孩。我說∶“明天我爸爸會帶我去看考場。”

她接過我遞過來的書，“你等我”她說。

我們來到附近的大榕樹下，小雪告訴我，這課大榕樹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每當她不開心的時候，都會向大榕樹傾訴。

我想，我眼前的這個女孩，應該活的很快樂，很開心吧！

“小晨，你有沒有什麼心願告訴它啊？”小雪問我。

——我希望媽媽能夠早日康復，然後回到我身邊。

母親在沒有生病之前，很辛苦。父親爲生意在外面奔波。拉貨跑業務。母親一個人經營一家乾洗店。另外還幫少許顧客訂做一些衣服。她一個人從早忙到晚。總是忘記正常睡眠時間，總是忘記按時吃飯，總是把自己弄得腰痠背痛。因此落下了病根。

——這些都是小雪告訴我的。

“小晨，阿姨總是在我面前提起你，她很愛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她。”小雪說。

隨後一陣微風拂過來，我扭過頭去。

4。

第二天，父親說∶“你媽媽今天要做一次創復性手術，我必須陪同你媽媽，讓小雪陪你去看考場吧。”

我多麼想不去看考場，不去考試，去陪母親。陪在她身邊，給她勇氣度過疼痛的時刻。但我知道，我不能。我必須接受這座城市帶給我的一切。

父親放下工作，去醫院陪母親。而小雪帶着我，去看了考場。

我和小雪穿過大半個城市，回到家夜色已深。小雪說我應該把精力放在中考上，考完了再去看望母親。

此此的我，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躺在牀上，望着窗外繁盛的星空

。依稀可以聽到外面汽車鳴笛、呼嘯而過的聲音。城市的夜晚永遠是這樣，不管多晚，都無法寧靜。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中考；想着這個陌生城市給我帶來的壓力與疼痛；想着十五歲的自己承受的沒有終點的人生和恍恍惚惚的未來；想着躺在病牀上的母親。突然覺得委屈，眼淚毫無防備地掉下來。

而此時，父親開了燈，望着我。

“睡覺吧，明天好好考，我還有回醫院陪你媽。”父親說“明天的早餐我已經買回來了。”

我擡起手，擦了擦臉，默默地咬緊了嘴脣。

5。

中考那天，我很早就起來了，然後洗漱完畢，打開冰箱吃着昨晚父親買回來的早餐。

中考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小雪和我相互勉勵，說要加油。

剛進校門後，就有一大批家長被攔在校門口外。此時，喧鬧聲，吶喊聲，呼籲聲，叮囑聲……沸騰起來惟獨我低着頭，默默地走進了考場。

十五歲的我怎麼會明白，這段旅程是如何地艱辛苦澀。沒有光，我摸索着不斷前進，卻不知道終點到底在哪。

考題比預料的要難，考完最後一門，我依舊低着頭走出了考場。我站在學校的花壇邊，小雪從後面拍着我的肩膀，然後高興的樣子說∶考得怎麼樣？”

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頓時啞口無言。

這是一段極其較難的旅程，母親躺在病牀上，父親陪着母親。

而我跟着小雪的步伐走過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她陪着我，或說我跟着她，不知所向地走了下去。

但我明白，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小雪屬於這座城市，可我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

有很多人爲了生活，像昆蟲一樣在這座城市的底層生活着。爲了一兩塊錢和服務員糾纏。爲了省幾塊出租車費揹着大包的行李徒步走回家。。。。。

這是一個寒冷的夏天，我和小雪聽着蟬鳴悽噪，踩着落日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向夕陽，走向那個註定的未來，走向夏天的盡頭。

我知道，在這個還沒有結束的夏天，小雪只能陪我走到這裏了。

這到底是爲什麼，在我的父母事業剛剛起步，以爲可以帶給我一個比較好的學習環境的時候，卻不知道無意中傷了我。

我知道，從我踏上這個城市的地面起，我就知道它不屬於現在的我。有時候生活的真相將我們摔得粉身碎骨。

——我靠在大榕樹下，一瞬間的心酸幾乎要把我擊垮。

6。

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氣色好多了。一縷縷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母親的臉上，甚是頰意。

我低着頭削着蘋果。

半響，母親開口打破了沉默，“感覺考上了嗎？”

我捏緊蘋果，老實地回答，“沒有。”

然後有陷入一陣沉默。此時，天空暗了下來。

“考不上怎麼辦？”我問，聲音十分低沉。

母親擡頭望着天花板，說：“考不到也不能怪你，畢竟……畢竟你還小。”

我嚥了咽口水，心裏有個聲音幾乎要破土而出。

“畢竟你還很小。”是阿，我還小，才十五歲。可是，生活會因爲你的年齡考慮等待你，給予你足夠強大的勇氣嗎？

“感覺這座城市怎麼樣？”母親突然問道。

其實，我向往這座城市，而不喜歡。

我向往繁華的街道，也望往路邊隨處可見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嚮往博大的圖書館，也向往午後的咖啡廳；嚮往設備齊全的人民廣場；也向往這裏高大的香樟。

但我喜歡那棵大榕樹，它像夢一般地存在；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能鎮定自若地站在這裏而不是驚慌失措；如果我真的有了能力讓這個城市認可我；如果我的母親不用那麼辛苦；如果我不用通過中考成績而決定去向；如果我不再活在他人的失望裏——那麼，生命裏那些悲愴的哭喊和溫存的笑容。那些挫折和不甘，那些無奈和辛酸，那些疼痛和苦難，都有了奮不顧身的意義。

7。

來醫院之前，父親跟我說過，母親再過一個星期身體狀況好些就回家靜養。他現在去訂車票。

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從病牀邊抽出一張完整的十字繡。上面用各種溫和的顏色繡着——家和萬事興。

終於明白，什麼纔是值得展望的未來！

我握着母親的手，然後露出釋懷的笑容。

“媽媽。”

“恩，什麼事？”

“離開這裏。”

“爲什麼？”

……

光一下子涌進來，伴隨着夏天的氣息，溫暖而美好。

——“媽媽，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