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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插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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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我總要去看看那棵斜長在河岸邊的歪柳樹,站在樹旁看水裏鴨子淘食,看年輕媳婦們蹲在碼頭洗衣聊天。那時候,我才真正聞到家鄉的味道。

無心插柳散文

一條不太寬的河從南往北把村子劈成東西兩片,我不知道河的源頭在哪裏,又要流到哪裏去,只知道很長很長。歪柳就獨一無二地斜長在村中間的河岸邊,推算它的年齡該有三十歲了,身軀卻不比我的腿粗。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歪柳還是隻有筷子粗細胳膊長短的幼苗,小荷才露尖尖角似地立在我放學的路旁,被我隨手拔來當紅纓槍耍,我耍到了河邊,就隨手一插,回到家就忘了。

直到十年後,我長成了半大小夥,才突然發現這棵柳樹的存在,它戲劇性地與我“幽”了一“默”。

初中畢業那年暑假,某天午後我在河邊釣魚,聽到不遠處有小孩呼救聲,奔過去時,幾個小臉嚇得通紅的小傢伙爭先恐後指手劃腳告訴我:“鵬叔,快快,寶丫頭掉水裏了!”我不及脫衣,一猛子扎進水裏,只一伸手便撈着了寶丫頭。當時以爲我這麼大個小夥救個孩子還不容易,親身體驗才知道水裏救人的艱難與危險。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寶丫頭忽地搭上我這根救命稻草,不要命地抱我的大腿扯我褲腰帶,企圖往我頭上爬。那時候我想甩開她以求自保也是絕對辦不到的,求生的力量被五六歲的孩子釋放得無比巨大。就在我精疲力盡盲目亂舞時,手指觸到一物,是河邊柳樹垂下的柳條。這棵斜長的歪柳,用它柔韌的柳條,救了我倆的命。

事後,寶丫頭的奶奶和我娘買了豬頭擺上香案,在柳樹前放了兩串鞭炮,還磕了頭,算是對柳樹的謝意。我也猛然想起,這棵被忽略了近十年的歪柳,竟然是我小時候的傑作,假如那時我隨手一扔……

我這一生中,也不知做過多少類似的小動作,做過就忘了,但對於我所“動作”的對象,極可能會改變其一生。一隻螞蟻,我把它從左手邊捏到右手邊,於我僅僅就是隨心所欲一個動作,螞蟻卻從此改變了生命航線,它必須在陌生環境走出一條新路。這棵柳樹,它本來長在路邊,本該閱盡人間風花雪月,就因爲我隨手一拔再一插,它的家就從路邊搬到了河邊,看到的便不是風花雪月,是潮起潮落。又或許,當時我插的時候沒用力,插得不深,以至於它被風吹歪了長成現在這種欲倒不倒似臥非臥的姿勢。也正因爲它俯身臨水,才救了我和寶丫頭,我該謝謝它。擺在樹的立場,我卻不知道它是願意謝我還是恨我。

與歪柳攀上了“親”,以後我就經常坐在樹旁釣魚,回憶童年,看小雀兒在樹頂建小窩窩。後來每年我看到在樹頂建小窩窩的雀兒都不一樣,秋去春來,也許就是舊去新來。雀兒從窩裏飛出去,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回來,有可能它覓到一個更好的去處,就再也不回來了。也許過三五天還回來,這裏終究是溫暖的避風港。也許一會兒就回來,愜意地享受小窩窩的舒坦。就像我一樣,輟學、離鄉、打工,不想再回到這個貧窮的地方,但終究割捨不下那個叫做“鄉情”的東西。那個夏天,我少年與青年的交界、學生與社會人員身份的交接,就是在歪柳下度過的。我離開了村子,就像鳥兒離開柳樹一樣吧,只是鳥兒可能一去不返,而我終究是要回來的。村子裏有我的家,家裏堆滿了比金子還貴重的親情。

打工第一年回家過春節,我差不多又遺忘了河邊的歪柳。而它卻用一種近乎神奇的方式再次引起我的關注。

剛回家那個夜裏,有個倒黴的小偷進我村行竊。之所以說他倒黴是因爲竊物還沒到手便被發覺,更倒黴的是他逃跑時人們並沒捉住他,他自己卻主動暴露了目標。小偷慌不擇路跑到河邊藏在歪柳下面,本來藏得挺好,他卻突然呼喊救命,被聞聲趕來的村民逮個正着。原來是枯柳條繞住了小偷的'脖子,他以爲被蛇纏了。唉,大冬天的,哪來的蛇?不過到如今我還是不明白,冬天的枯柳枝它能像夏季那樣柔軟,還能繞脖子?也許是小偷作賊心虛罷了。

無論怎樣說,歪柳算是出名了,會救人,能捉賊,神樹啊!以至於後來小孩子鬧彆扭、老人們爲瑣事拌嘴,總愛神情肅穆地說一聲“柳樹作證”,彷彿莊嚴地說出這四個字就能擺明立場證明清白,至少在我們村,誰也不敢懷疑這四個字的神聖。這其中尤以寶丫頭的奶奶和遭竊的富春他爹最爲虔誠,老人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靈。

村西頭的明中、明華兄弟爲贍養寡母的事打得頭破血流,兩個不肯息事寧人的婆娘更是火上澆油,互相拼比潑婦形象,這光景,寡母成了兩家的累贅。老太太的孃家哥哥聽到消息,拄着柺杖從外村趕來爲妹子主持公道。(在我們那農村,遇到贍養老人、兄弟分家問題,孃舅出面比到法院還管用。如果老孃死了,孝子必須親自到舅舅家跪請舅舅主持喪事,這風俗一直沿習至今。)

老爺子搬了張凳子顫巍巍走到河邊歪柳旁,拉過淚汪汪的妹子一起坐下,叫過兩個外甥和外甥媳婦。老爺子用柺杖指着身邊的歪柳說:“當着柳樹的面,你們兩個小東西給我聽好嘍,我妹子年輕守寡,硬是捨不得扔下你們再嫁,怕你們受罪啊,你們是她兒子啊!”老爺子氣得白鬚上翹,喝道:“一個女人能把兩個兒子養大,如今兩個兒子養不了一個老孃,人在做天在看哪!你們兩家都說對娘如何好,當着柳樹的面你們敢不敢起誓,我讓柳樹作證,誰再敢對娘忤逆,可要遭天譴吶!柳樹作證!柳樹作證柳樹作證啊!”風吹過,柳條輕擺,彷彿迴應老人家的憤怒。

兄弟倆誰也沒敢開口,他倆顧慮着老孃歸天時如果請不動舅舅,無論如何都無法順利安葬。妯娌倆也相互瞪眼不敢吭聲,她倆考慮的不是安葬問題,理虧的心態使她們害怕“柳樹作證”四個字,畢竟歪柳是村裏公認的神樹。從那以後,兩家對老孃確實是善待了許多。我怎麼也沒想到小時候的一次無聊舉動,竟會在村裏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柳樹作證”,無形中具有了一種神祕的威懾力。

柳樹作證,不知道歪柳聽了這話有何感想,它可作證的事多了。三十年光陰,滄海桑田大浪淘沙,村裏有多少老人駕鶴西遊、有多少孩子喜降人間、有多少壯小夥俏媳婦熬成了老頭老太婆,誰家兒子考上大學在外當官了、誰家孩子偷摩托車坐牢了,甚至誰家老婆偷漢子、誰家大小子跟誰家二姑娘談對象,更甚至母花狗懷的不是大黃狗的種而是最老實的瘦黑狗的崽,這些有歷史無歷史或雞毛蒜皮的事兒,歪柳都可以作證,但它無言。歲月靜默,它佝僂地斜長在岸邊俯視河面,河水從哪年開始不再清澈,人們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飲用河水,村民們什麼時候出行不再靠船而是乘車了,村裏最後一間茅草屋是啥時拆掉的……它比誰都記得清楚。歪柳無言,只是每到春暖花開季節,柳絮便會飛往幾米幾十米甚至幾千米外的地方,它在向外界傳達信號,宣告它的存在。

當年我上小學時的那條土路,現今已是水泥公路,路旁的樹木早爲國家的建設事業光榮獻身。這麼說,我三十年前改變了柳樹的命運,無意中救了它一命。否則它現在可能已是一堆爛木頭,也可能成爲某家新房裏的傢俱,我不知道歪柳是該謝我還是恨我。反正我每次回家總會去看看它,看水裏鴨子淘食,看年輕媳婦們蹲在碼頭洗衣服。三十年我不清楚對於樹是什麼概念,我卻是即將跨入中年,半輩人生,我的思考也許還沒它深刻。它離不開根,它的柳絮飛往四面八方處處生根,而我,走得再遠,也是要回來的。

今年村裏搞新農村建設,據說要把歪柳所在的河邊改造成健身場所,我心裏有一絲擔憂,歪柳這次可能真要“犧牲”了。上個月回家看父母,我特地跑到河邊,嗬——真是翻天覆地變化,我差點認不出這個熟悉的地方——河邊一排零散的茅坑與豬圈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塊綠化廣場,廣場中間建起一座古色古香的小亭子,供人們納涼休息。小亭子周圍,錯落有致豎立各式農村健身器材。最令我欣慰的是,那棵歪柳並沒成爲農村改造的犧牲品,睿智的村領導在歪柳根部填平一層土,鋪上鵝卵石,外圍臨水部分圍上欄杆。歪柳儼然成了廣場一景,根在岸上身俯水,安靜典雅,如一位沉思者,彎腰垂眉低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