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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的經典現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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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66年1月20日,農曆蛇年臘月29。

過年的經典現代散文

此前,我插隊落戶到湘東大山深處已四個多月,按照“上級”規定:全體知青不能回城市與父母團聚,必須在下放地隊上過年。

想着今天就是除夕夜,我們早早分工,開始籌備遠離故土鄉親後的第一頓年夜飯。

當時,作爲安置知識青年下鄉,國家配發每人每月8元錢,36斤大米指標作爲第一年的生活補助。下鄉之初,由於沒有任何獨立涉世生活經歷與丁點當家理財經驗,加之種在自留地頭的菜秧更因爲缺乏栽種技術及相關肥料的滋潤,這畦抑或是患上“童子癆”般萎靡不振未青早黃,那廂更恰似癩痢頭上的頭髮灰黃稀落拉扯不齊,故而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菜等一切生活必須除柴薪可以就近上山憑藉自己力氣砍獲外,其他一切都得靠這區區8元錢支付,生活中有上頓沒下頓,紅鍋子辣椒水與米湯泡飯是屢見不鮮的事情。可不,爲着迎接這下鄉後的第一個“大年”,我們早早籌劃節省開支,連續吃了半個多月的米湯泡飯,將這寶貴的生活費節省下來。由於近二十天沒接觸葷腥油膩,每個人的咽喉肚腸要緊處,像有廿只小老鼠時時刻刻在百爪翻撓,弄得渾身上下軟綿綿疲沓沓,上帝保佑,久久扳指翹首期待着的新年終於來臨了!

一大早,我們同組三女六男早早分工,有的結伴到十好幾里路以外的東門集鎮上稱肉打醬油採買粉絲,有的劈柴生火,有的刷鍋洗碗,有的打掃庭院衛生,一切搞定妥當後,組長提議需得有副春聯貼在大門外,以區別普通山民農戶彰顯知青本色,給偏僻鄉村增添點過年的文化亮色。於是,大夥紛紛尋紅紙找筆磨墨,擬對聯斟字酌句,很快,一幅青春洋溢豪情萬丈、頗具時代特點的:“同校同班同學少年;共隊共組共耘天地”的春聯便出現在大門外,不過,因爲缺少漿糊膠水張貼,因而橫批:“紮根農村”的“紮根”兩個字,在米湯浸潤下,無比腫脹混沌模糊變形,也不知是天意還是讖語,反正幾年後,所有的知青全都沒有按照門聯所示在此扎穩根,紛紛以招工、頂職、病(困)退等各種不同方式先後返回了既熟悉親切又早已陌生淡漠了的都市。試想:當年“紮根”兩字沒有被米湯浸壞毀損,是否我們就真的在農村紮下根來?

當然,歷史沒有如果與假設!

經過一整天的操勞,傍晚時分,滿滿當當的年夜飯終於擺滿了用門板搭成的飯桌,亦或是下鄉後的第一次過年,亦或是自己親手製作的年夜飯,故而大家特別地開心。席間,一豐姓男同學站起來道:我的生日原本是大年除夕三十夜,今年臘月只有二十九,很高興首次在這遠離父母家人的地方和同學們在一起過生日。由此,大家紛紛舉起斟着紅薯酒的茶杯祝福他生日快樂。隨後,經過相互比較各自的出生年月,方纔知曉我們這一組前腳剛剛跨出校門,後腳又陷入“農門”的,只有初中文化的“知識青年”,全都是一幫十五六歲的“小屁孩”。

在整個吃年飯的過程中,三位女知友總是掩面吃吃笑過不停。初始我們還沒在意,直到最後,那位年齡稍長的男生才意識到了什麼:原來掌廚的他,爲解決沒有大菜碗的困難,七找八尋,好不容易在女寢室的牀底下拿來了比男生更顯乾淨的、女孩子“用水”的搪瓷臉盆盛菜。待滿座人先後明白過來,滿堂響起一片天真無邪的哈哈聲,笑聲過後一致約定:千萬不可讓人知道。因爲對於當時貧窮閉塞封建落後的山村裏,女人的內褲腳盆等專用物品,皆視爲不能見陽光的“齷鹺污穢”之物,即便是罩衣外褲,也絕對不能晾曬在男人衣物的上方。如果讓當地社員知道了我們的“所作所爲”,豈不將整個陳舊閉塞的老山衝兜底鬧翻,讓我們再也說不起話擡不起頭來。

通過這幾個月的山村生活,我們深諳:知青上山下鄉美其名移風易俗改天換地,十足是空穴來風天方夜譚,純粹配合貫徹唯成分論,執行“階級路線”役使下的祭品,將揹負父輩“原罪”的家庭子女,全部中斷學業,驅趕下鄉以改造內心與生俱來的“剝削階級思想”,更兼領袖政要們倡導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下鄉,以作爲解決生產力低下、物質極度匱乏歷史時期城市就業等系列社會問題的藉口,憑一幫毛頭青年、少男少女們的一朝一夕之力,要想撼動推倒千百年來形成的封建藩籬落後桎梏,清掃剔除千秋萬代所形成的頑固觀念與舊風陋習——談何容易!

沒有不散的宴席,草草收拾好碗筷盆匙後,圍坐在火塘四周的我們,餘興不已,山南海北神聊海侃起來。談笑間,有人將話題轉到往年除夕夜舉家團聚情景,頓時,九人心頭黯然神傷,齊齊升騰起一股濃郁的鄉愁:下鄉之前的“板栗打腦殼,茶油當水喝”虛假導向浮誇宣傳,親歷直面貧窮落後艱苦惡劣的生存環境暨“食不裹腹,衣難避寒”的慘淡現狀,恰如知青中流傳的順口溜:“前途前途,一把鋤頭,鋤頭沒上把,放在牀底下。”

理想與現實巨大落差,烏托邦式的空中樓閣轟然坍塌,面對青春夢碎的殘酷現實,尚未成年的我們,分明感受到:理想的肥皂泡泡破碎了,希望的小鳥飛走了,人生遭遇到一個巨大而又無情的拋物線——起點是熱鬧繁華喧囂閒適的省會都市,終點是眼前這荒涼脊薄逼仄窘迫的山村旮旯。於是乎,女孩子哭爹喊媽叫奶奶,男同學悲時嘆運悼青春,滿屋子陷入了一種悲慼戚的氛圍。

“在哭泣聲中過年不太吉利,來,同學們,我們大夥用歌聲驅散鄉愁、用熱情迎接下鄉後第一個新年的到來!”最後,組長的提議,讓滿屋的悲泣聲頓時打住。

到底是年輕人,情緒極易轉移——剛纔還是“愁雲密佈淚眼婆娑”,倏而便“豔陽高照和風送爽”。於是,“懷念戰友”“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我們走在大路上”等高亢激昂振奮心絃的音符,隨着二胡口琴笛子等器樂清麗妙曼婉轉悅耳的伴奏旋律,飄出窗櫺漾過門庭,在沒有笑語喧譁、沒有煙花爆竹的岑寂空靈的山衝中久久飄蕩迴響,甚至驚得深山幽壑間蟄伏熬冬的獐麂呦呦和鳴,這天籟樂音合奏,一直延續到午夜三點過後,方纔曲終人散嘎然而止。

“砰!砰!砰!”大年初一早晨,一陣敲門聲把我們從睡夢中催醒。

除夕夜的一場鋪天蓋地的皚皚大雪,把青翠蔥籠的山林裝點成了一個銀裝素裹冰清玉潔的純銀世界,屋檐下垂簾似的掛滿了尺餘長晶瑩剔透的冰凌,房子四圍的高坡陡嶺中,昔日漫山遍野於高陽皎月清風薄霧中婆娑起舞的楠竹林全被積雪壓彎了腰,像是順着山勢齊齊向我們這幫首次遠離家鄉親朋戚友的年少知青鞠躬作揖賀拜新年,透過颯颯呼嘯的陣陣山風,山澗中不時傳來“噼哩啪啦、砉……嘎、嘭!”的巨響,那不是似曾熟悉的煙花爆竹的綻放,而是終於耐不住嚴寒冰雪重壓的楠竹,接二連三折裂爆破發出的聲響。

大門外厚厚的積雪上站着十來位隊幹部和貧下中農——按照當地的習俗,他們一大早給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在小知青拜年來啦。

將他們迎進屋,大家忙不迭地將事先準備好的香菸糖果拿出招待新年第一批踏雪來訪的貧下中農客人。

“到我們這裏拜年,你們真的背噠時。”

此間,那位剛剛過完16歲生日、最後一位起牀的同學一邊穿衣一邊隨口脫出了一句與新年氣氛極不適宜的話來。剎那間,空氣凝固了,笑容也僵硬在各自的臉龐上,整個屋子裏的人就像是一尊尊泥菩薩來訪駕到,因爲地球人都知道,這同學的話犯了一個傳統農村中的大忌,尤其是來訪的客人中還有一位平常特別迷信的、虔誠求籤拜佛驅神弄鬼、年過60的貧協組長——釗老子(老子:老年男人的俗稱)。

“我……我……本意只是想說比較你們的客氣而言,我們沒什麼好招待!”剎時間,這位同學也好像意識到自己失言撞禍了,稚嫩的臉龐上頓時堆滿了沮喪懊惱與恐慌,只好忙不迭、嘟囔囔徒勞地解釋道。

“呸!呸!竹報(爆)福祉!都還是幫伢細子,童言無忌!”好在年屆中年的支書反應快,立即接過話頭,將尷尬與不快掩飾搪塞過去;也好在這一年裏,一直耿耿於懷的這位貧下中農的老人家庭中並沒因爲大年初一這天、懵懂莽撞少年的這一隨口脫出的話而發生意外麻煩,使本來貧窮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格外增添災禍厄運,全體社員農戶仍舊窮困潦倒,貧脊山村仍然閉塞落後。

此種境況一直延續到若干年後,農村公社化壽終正寢,生產責任制破繭化蝶,普遍實施分田到戶大包乾,尤其是政府拉開了“社會主義新農村扶貧攻堅”的大幕、吹響了“整體脫貧與精準扶貧”的集結號角,普通農戶方纔逐步走出貧困的處境,邁向共同富裕奔小康的大道——當然,這都是後話!

說話間,隨同拜年的社教工作組的老劉踱進了知青的住房,當他發現三個女生房間內竟然擺放四張牀鋪時,頓感疑惑詢問緣由。

“因爲男同學的房間小了,再也放不下這張牀,所以才讓他同住我們一室,反正都是相處了好幾年的同學。”幾位女知青幾乎異口同聲坦然地告訴大家。

當客人們得知這一情況已經有了四個多月,頓時,房間裏再次響起了一片哈哈大笑聲:“倒底是一幫不懂世事的伢細子!”

面對老社員的笑聲,在場的知青如墜入五里霧中面面相覷。不過,等年剛剛過完,隊上立即派人幫我們新隔了一間房子,女生寢室恢復了應有的“秩序”。

直到多年後知友同學聚會,早已當爹做媽的大夥拿曾經的趣聞說事,戲謔他,身在花叢中不知“採花”,這位“寄宿者”還心存“餘悸”:“豈敢?每到晚間女生夜起,房中響起叮叮噹噹、淅淅瀝瀝的“流水”激盪搪瓷臉盆的聲音,我都嚇得夠嗆,面朝裏、被矇頭,誠惶誠恐連大氣都不敢出……”也直到若干年我們先後升級成“祖”字輩,被滿大街的年輕人呼喚作“爺爺”“奶奶”後,繼而面臨早熟、早戀、人之初便偷嘗“禁果”與十多歲花季少女便大腹便便不得已“”等諸多社會問題,我們方纔懂得:當年懵懂單純天真無邪的少男少女庶幾觸犯了人生的“大忌”。

時空變幻,世事如棋。歷史的`車輪轟隆隆碾盡無窮歲月,時間跨越了半個多世紀。昔日傳統的習俗被如今時尚的潮流所湮沒;當年古樸的民風被“新生”的理念所顛覆。兩相比較,是一種時代的進步、還是一種歷史的倒退?是應批判否定,還是該傳承揚棄?孰是孰非?見智見仁,自有世人評說!

初一晚上,大隊部裏汽燈高懸,白熾如晝。一整臺按照現代時髦說法的“草根山寨版”的“新年文藝演出晚會”在這裏盛裝上映。我們大隊同校下來的36位知青先後“閃亮”登場,各自發揮自己的長處,吹拉彈唱跳,自編自導自演排出了一場豐富多彩的文娛盛會,用清悅的歌聲、悠揚的器樂和蹁躚的舞蹈讓地處窮鄉僻壤的老林深壑中,開天闢地首次感受到現代文明氣息渲染下的過年氛圍。演出過程中,穿着襤褸單薄的社員不時將手從胯下取暖的火籠中抽出以使勁鼓掌,發自內心的歡笑聲和擊掌聲接連不斷,當壓軸節目花鼓戲《打銅鑼》登臺亮相,我們同組女知青小杜將鄉村中司空見慣的精於算計貪圖小利的農村中間人物形象——林十娘表演得神情畢現惟妙惟肖,更將晚會氣氛推向了高潮,乃至很長一段時間裏,很多年輕的社員“粉絲”在出工之餘還朗朗上口地念叨着描繪林十娘特有性格的臺詞:“一張寡嘴、兩面三刀、四處哄人、五心不定、六神無主、七竅欒心、八面溜光、九九歸元、十十(實實)在在討人嫌”;更有四十多年後的返鄉活動中,當年的青壯,如今尚健的老山民仍張着脣搖齒豁的嘴喃喃地向我們詢問:“趕鴨子下田咭穀子的林十娘來了嗎?”

深夜,蜿蜒崎嶇的山路上,迎着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條時隱時現影影綽綽的火龍纏山繞壟逶迤延伸好幾裏;尖嘯粗獷、相互應答的“嗬呵”聲,穿透了風雪迷漫的漆黑夜空、經久不息地在懸崖峭壁間響徹盪漾,那是聞訊趕來的、附近大隊的山民鄉親們興致勃勃地觀看演出後,意猶未盡地擎着杉皮火把踏着積雪溼滑的山道趕着回家呢。

過往人生中,我度過了無數精彩紛呈的新春佳節,與全國人民一道大年三十守夜,共同觀賞過自趙忠祥和倪萍老師始,至董卿、朱軍等著名大腕主持的數十臺“春晚”,兩相比較,時下的春晚,宛如浩瀚夜空掠過道道耀眼璀璨的流星,雖則輝煌奪目,然曲終人散事過境遷,竟也匿跡消聲無從評說,而當年那亦真亦幻、荒唐青澀、虛妄朦朧的映像片段以及散金碎玉般有關春節別樣的記憶更深深鑲嵌鐫刻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腦海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