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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明月不曾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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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裏的陽光怎麼會那麼溫煦呢?羣山環抱的黔東小城隆裏,在那個二月裏,就慵懶在一片溫煦的陽光裏。我匆匆的腳步經過這座小城時,青石板的小街上,正午的陽光,溫煦得足以令一個年輕的母親在自家門前井臺邊的大木盆裏安然地爲她蹣跚學步的孩子露天沐浴,陽光隨着水珠在鮮嫩飽滿的肌膚上明豔地滾動,而旁邊一位老得已經看不出年齡的奶奶正倚在一把陳舊的木椅裏,在似睡非睡中任她溝壑縱橫般滄桑的臉,由着這溫煦的手指細細地撥弄,歲月裏的悠悠遠遠,從褶皺的深處徐徐溢出,象老人家身後那有着重重院落的幽深庭院中檀色的木格子窗櫺裏嫋嫋飄出的輕煙,盤旋一陣,又緩緩散去,沒有停留……小街那麼靜謐,怎麼會那麼靜謐呢?那個時候,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任何喧噪,我站在城南的正陽門前,讓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微微地眯着眼,沿着小街往前看,一直看到粉牆黛瓦的盡頭,看到城外是一重蒼然的山,山之後又有重重疊疊的更遠的山,近濃遠淡,象宣紙上的水墨。

青山明月不曾空散文

這樣的溫煦和慵懶,還有靜謐,彷彿能夠挽留一個匆匆的旅者的腳步。那個正午,我順着青石板小路,從南面的正陽門踱到北邊的隱門,又從城西的迎恩門走到城東的清陽門,走了很久。我彷彿是在重溫,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在溫暖着我,青石板的小路指引着我,我在那些深深的小巷裏尋找,尋找一種我捉不住卻又分明是撲面而來的我熟悉的氣息,這種溫潤的氣息在整個小城中流淌。是在西南苗鄉侗寨的吊腳樓羣裏遊走了太久的緣故嗎?我說不清楚,我只是願意沉浸在這樣的氣息裏,就像老人和孩子以及這座小城願意沉浸在這片溫煦的陽光裏一樣。

怎麼能把這樣的悠悠小巷、靜謐恬然和冷酷的軍事城堡聯繫起來呢?可它確實是一座邊防城堡,六百多年以前,這座小城,就是大批來自江南的士卒們爲着邊關防禦而修建的,它的格局完全依着戰爭的需要而建造,它深深的牆基是整塊整塊厚實的青石條,它厚厚的牆體是泥土經無數遍夯實而成,它的堂皇的城門邊,有窄小的隱門,它的隱門下有幽暗的地道,它的地道一直通向阡陌縱橫的田野。甚至它的街道幾乎全部是丁字形結構,暗喻人丁興旺。在冷兵器時代,對於戰爭,還有什麼比人丁的多寡更爲重要的呢?……我其實一直刻意地不去看這些,因爲和戰爭相關聯的一切都是那麼冷酷無情,況且它早已經遠去,烽火已熄滅在歲月的深谷裏,可這座深藏在崇山峻嶺中的堅硬的長方形的小城,它孤獨地存在於苗山侗水之間,本身就是一種無言的訴說!湮沒了的滾滾硝煙,喑然了隆隆戰鼓,愴然涕下的背井離鄉,悽風苦雨中的長途跋涉,這些都蟄伏在它記憶的深處,會在任何一個我凝視它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甚至城外青山甚至當空明月的瞬間錚然閃現。

還有那散佈在每一條小巷深處的江南水鄉般精巧雅緻的古樓古宅古樹古橋古祠古碑,我深情地凝望它們,就像隆裏的先民們深情地在遠離故土時回望他們江南的家鄉一樣。也許只來得及匆匆一瞥,卻是永久的記憶,定格在腦海裏,永生不再提起,永遠不再回去!只是築一座亭臺,邀來故鄉的明月;只是建一方樓宇,眺望江南的青山;只是在一孔殘橋下,植幾片飄零的浮萍……把深深的鄉戀、眷眷的離愁寄託在那些磚磚瓦瓦上、鑿鑿刻刻中!我站在那眼青苔蒼然的古井旁,仰望巷子對面具有濃郁的徽派建築風格的凌空翹角,看着斑駁的牆頭上,沒有名字的青草和藤蔓正在這片溫煦裏舒展它們纖弱的腰身,而許許多多個名字,被深深地鑿刻在祠堂裏的青石碑上,那些名字啊,也會在這樣的'一個個溫煦的日子裏,在他們的後人的默唸悉數中,抖掉歲月的塵埃,從孤獨的長睡中,伴着那些遙遙的故事一起醒來嗎?

就這樣有些慨然地在這個小城裏的每一條小巷裏遊走着,尋找着,穿梭在它並不悠長的六百年的風風雨雨裏,撫摸它無法抹去的和戰爭息息相關的角角落落裏的疤疤痕痕,體會它無需掩蓋的掛在廊前檐下、供在案頭心頭的思鄉之情。如果我沒有看見龍標書院,或是當“龍標書院”四個蒼勁的大字在那片燦然的陽光裏從我眼前掠過時,我遲鈍地沒有想起那個吟唱着“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的詩家天子,我會一直以爲,隆裏,只是一個大明旌旗下鎮守西南的軍事堡壘而已。但龍標書院就那麼在二月的溫煦中,在一角青山挑起的藍天下,赫然於眼前了!我承認我在意料之外看見龍標書院時,眼前一亮,周身一暖,這不僅讓隆裏的歷史在浩瀚長卷中的位置往前挪了六百多年,更讓人感到欣喜的是,一座寫滿了戰事的堅硬的小城,一座刻進了鄉愁的悲苦的小城,突然在青山下,在峯嶺間,在這個以苗侗文化爲主流的西南邊陲,散發出悠悠漢文化的墨香。孤島般地漂浮在侗歌苗舞環繞的峯林霧海之中的隆裏,放射出人文情懷的溫暖光芒。

我不想在那些枯燥的文字堆裏去考究王昌齡由江寧令貶爲龍標尉時,貶謫之地到底是湘西還是黔東,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龍標書院赫然立在這裏,雖然歷經歲月,詩人當年建造並在此留駐六年的書院,已不知毀滅於哪一場戰火,但這座重修於清代雍正年間的書院,依然完整地再現着盛唐的風貌,依然保留着詩人跨越時空的永恆的思考!

詩人來了,迢迢地來了。一個在大漠的深處,對着皓皎的明月,高歌過“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血性男兒,帶着他壯志難酬的沉重,帶着他不謹小節的痼疾,帶着他玉壺冰心的高潔,走來了,走在一條貶謫之路上。過五溪水,跨禹門峯,在楊花落儘子規啼的時候,來到這個盛唐之下清高文人眼裏的蠻夷之地。六年,這一定是詩人無比痛苦無比壓抑的六年吧?所有的凌霄壯志,所有的沖天豪情,都付之一夢!只能遙對着蒼茫的青山和異鄉的明月,捋一捋花白的鬚髮,嘆一曲遠謫的悲苦離歌?

錯!錯!錯!莫道!莫道!莫道絃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在這個他一生不濟的官宦生涯中的最後貶謫之所,王昌齡,以他目睹過烽火百尺、黃沙百戰的廣大視野,以他包容過大漠風塵、青海長雲的寬廣胸懷,位卑而不敢忘憂國,爲政以寬,爲民以善;逆境卻不以譴謫爲意,傳教授學,以變風俗;雖是遷客,雖是累臣,仍然縱觀天下,仍然仗劍千里,離尊不愁,榮辱不驚。只要肩頭有琴,只要手中有書,就可以高昂地吟誦一曲“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很久,很久,我一直凝視着“龍標書院”四個熠熠生輝的大字,在二月的陽光裏,它們真的熠熠生輝,歷經歲月,歷經戰亂,仍然熠熠生輝!而陽光在我的身邊溫暖地流淌……

我在那個傍晚離開隆裏,向着城外青黛色的山巒遠去。隆裏在我心裏不再是一個堅硬的小城,亦不再是一個離愁的小城。眼前有青山,心頭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