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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莊記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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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那麼一閃,我想起史莊來。是什麼讓我和它絲絲牽連,並從此留心不忘?

史莊記憶散文

三十多年前堂街公社要成立初中,我父親被任命爲校長。因新學校正在建設,一年後才能入住,父親領着幾十個從全公社各地抽調出來的教師,在一個叫史莊的村莊安營紮寨,踉踉蹌蹌邁出第一步。一條南北路把桃形的村子分做兩半,叫東寨和西兩,各自領養着千把口人。學校的主體剛好位於桃子的凹處,處在村子的最南端、也是最高位置。除去路東的大隊部十幾間排房作教室和學生宿舍外,還有路西公社閒置的麪粉廠,做教師的辦公室兼宿舍。人多房少,部分離家近的教師被允許回家食宿。我母親也是被抽調來的教師之一,我自然也跟在身邊。村子裏一個叫劉獅子的人剛建好一處瓦房,寬敞明亮,還沒來得及裝門安窗,就熱情招呼我們搬住進去,分文不取。我叫他獅子叔,不到三十歲,個頭矮小,臉黑音弱,遠沒有獅子的威風氣勢,但仗義疏財,熱心村務,以至於多年後,我每次在不同場合看見獅子,就會想到他。——學校食堂則安置在教室前被遺棄不用的兩間草房裏,壘鍋臺砌水槽,人要吃飯馬要添力,這地方是學校的加油站。

當地老鄉喜憂摻半,有孩子上初中的躲被窩裏笑,沒學生的當然有其擔憂:學校沒有院牆,一下課,學生像散養的雞娃,到處亂跑,而地裏種有紅薯、花生、玉米、芝麻,院子裏栽着一兩棵棗樹、柿樹、沙梨樹,到時候還不是貓前放條魚,明擺着嘛。學校開學典禮那天,村裏麥場坐滿師生,周圍黑壓壓圍着本村、附近村莊的村民,縣裏、公社也來了領導。村裏支書開門見山表態說:養雞放羊,不如掏錢辦學堂,我們村幾輩子終於迎來個文曲星……噴出的塗抹星子碰在紅布矇住的話筒上“嘭嘭”作響。我父親說:“鄉親們都放心,學生娃在咱這裏上學,就是自家的孩子,少不了給你們添麻煩,該說就說、該……”父親沒把話說完,頓一下接着說:“該教育就教育,我們絕不動鄉親們一針一線”。

那年頭缺吃少穿,我的大多數同學週日來學校時,往往肩背一大兜紅薯面蒸饃、玉米麪炕饃,作爲一週的乾糧,掰碎泡在稀飯和稀麪條裏就是一日三餐。終於有一天,有老鄉扭捏着找到父親,說趁着晌午家裏人下地幹活,幾個學生娃溜進院子打棗,不是不讓吃,是太小還沒熟呢,糟蹋掉可惜。說罷留下狗追攆時噙回來的一隻前破後爛的解放球鞋。人家來也不是給學校下不來臺,這讓父親很不安。學校加強教育,同時派老師每天值班巡查,嚴格控制學生外出動向,但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跟着學生,還是出了件讓父親徹底惱火的事。學校西邊的一小塊地裏,有對無兒無女的老兩口種有十幾棵面瓜,指望着換點錢買些柴米油鹽。進入夏天,長長的瓜藤上就不斷結出油油的黃綠相間的面瓜,香氣四溢,軟甜可口,入口即化。一天夜裏,瓜棚里老兩口聽見有響動,穿衣出去查看,只看見幾個黑影竄向學校方向,清早一看少了幾個。吃午飯的時候,我父親把我們學生統統集合在瓜棚前的麥場裏,立正站一個小時軍姿,站的是頭暈眼花,口乾舌燥。然後命令各班老師把種瓜老人的面瓜全部收購上來,三個班級每班10個,一班40名學生切做120塊,每人一塊豬八戒吃人參果般一瞬沒了蹤影。那以後,再沒發生過類似事件。但每到節假日,村裏總會有新鮮的農產品送過來,帶頭的是村支書和獅子叔,食堂稀飯裏常會吃到花生仁、玉米豆,菜裏有了豆腐。

吃罷晚飯,離晚自習還有一大段時間,學生們就三五成羣沿着田間小路散步。春天,油菜花開的閃亮,空氣中瀰漫着濃香的花粉顆粒,深深呼吸一下,一天的勞苦次第消融。冬小麥褪去羞澀,大大方方抽出麥穗,把整個冬天儲存的力量釋放出來。三兩棵桃樹呈現所有的心事,像村裏最漂亮的村姑站在地頭,大膽綻放。有人唱到:“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知道是二年級那個小個子女生所唱,聲音像百靈鳥般讓我着迷。她父母在公社醫院上班,條件好,家裏有讓人稀罕的錄音機,學會不少像《童年》、《外婆的澎湖灣》等歌曲,課餘時間,她的歌聲是另一種精神的緩解劑。那年春節,學校破天荒舉辦全校文藝晚會,農村的孩子第一次見識只有城裏人才有的活動,這般詩意的活法,大感意外。那天全校師生包括村裏的老少爺們,把麪粉廠的一個倉庫擠的實實在在,舞臺兩旁亮起兩盞賊亮的大燈泡,她站在舞臺中央不卑不亢地唱“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我醉了,燈光的暈眩中,看見在田野上,她在飛,我也在飛,以至於過去多日,眼前還晃動她嬌小的身影,似乎萌生出花香,朦朦朧朧,憂傷且美好。許多年後,在一次朋友聚會上知道,她現在南方一家音樂學院教聲樂。她是否記着在鄉下求學時的那個村莊,在花開四野裏唱“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時的情景呢?

我就是從那年喜歡上唱歌和文學的。學校後來有一臺錄音機,平時金貴的要命,週日存放在我家,我把收音機裏播放的歌曲錄在卡槽的磁帶裏,跟着學。周一課間放廣播體操樂曲時,放出來的卻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童年》之類的歌曲,體育老師當機立斷,改爲喊操,我也被父親訓斥一頓了結。但音樂的種子深刻於腦海的五線譜上,以至於多年後重又蹦跳出來,我代表單位去市裏參加歌詠比賽獲得第一名。我對音樂的所有理解和感悟,均來自於當年那位百靈鳥似的女同學,朦朧的情愫是動聽的音符。文學則來自於一張油印小報。學校幾個師範畢業的年輕老師編輯出版《春蕾》作文報,一月一期,影響巨大,外公社、外校的學生也有投稿,作文能發表在那上面,拿回家去,會引起整個村莊的驕傲。我備受沒有發表過作文的煎熬,我要積攢些足夠用來寫作文的詞語和靈感。麪粉廠後面是塊菜地,帶刺的籬笆嚴嚴實實圈起來,平時不允許任何人進。我和同桌常常在數學課的時候(老師高度近視,常認不準看不清學生),藉口上廁所,鑽過一個洞口,溜進菜地曬太陽,脫掉棉衣逮蝨子,一擠一個,“噼啪作響”。完畢,掏出我從家裏帶來的一本宋詞,背誦“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之類的詩詞,只覺契合內心,隱約感覺到一種別樣的東西在裏頭,再往深處想,愈發飄渺無痕。

我那年上初中一年級,同學從公社各小學畢業生中擇優選拔而來,初二、初三的學生則是通過公開考試選拔進來。外公社特別優秀的學生也有,這其中有考中專、高中沒考上的,抱着人生最後一搏的想法進來讀書,因此他們的年齡普遍較大,顯得老成厚重。開飯時,一年級的學生往往是等高大的一波波過後,才小墊窩兒般接着吃喝。三年級班上當時有個學長,長得高大結實,鬢髮粗硬,大眼闊鼻,話語不多,像一頭威嚴的獅子,和獅子叔比起來,這纔是人羣中真正的獅子,我們背地賜予他“獅子頭”的雅號。他是我們縣有“小西藏”之稱的茨芭公社的人,父母早亡,家裏貧窮得只剩下自己,因此週日也不回家,學校安排他這天在學校護校,幫助食堂準備下一週的伙食,以此減免他的學費和伙食費。這期間就有村裏一個女孩看中他,起初是偷偷在他走過的地方瞅他,後來送自己做的布鞋送他,家裏蒸白膜、烙油餅,都會悄悄瞅準機會塞給他。女孩家富餘,就這麼一個寶貝閨女,做父母的很快也察覺到事情的緣由,看過“獅子頭”後也覺這小夥子不錯,要找人提親,才知道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可憐兒,越發喜歡。但這件事最終被學校察覺到,一個週日,我父親把“獅子頭”喊進我家,問知道不知道你是學生不準說那事兒?知道。問知道不知道那事兒會影響學習?知道。父親一言不發,讓他走了。又叫支部書記和獅子叔過來商量這個棘手的事,他倆倒覺得是好事,女娃家父母老實能幹,買個鍘草機爲鄉鄰的牛羊粉碎飼料,樂善好施,在村裏威信很高。將來真成一家,土幫土成堆,人幫人成牆,是好姻緣。最後由獅子叔出面找到女孩兒家,說明利害,說該照顧還是要照顧,但不能影響人家學習和前程,將來如何,你們各自掂量。我的學長從此意氣風發,身上穿戴也整齊乾淨起來,週日去未來的丈人家手腳勤快,忙前忙後,彷彿找到多年前失去的家。暑假後他接到襄城師範的錄取通知書,最後學成畢業去了哪,和那個美麗的村姑結婚沒有,不得而知。

到第二年六月底的時候,公社那邊已傳來好消息,新校舍已經完工,過完這個暑假,學校就可以搬過去。我也在背誦過五十首宋詞後,終於在最後一期的《春蕾》作文報上。發表了我的第一篇作品,題目是《歌聲激勵我去學習》。學校放暑假的前一天,村裏給學校送過來一頭肥豬、兩架子車蘿蔔、幾捆粉條。那個中午,全村老少和學校的師生們聚集在一起,在那個麥場裏,蹲着、站着,端着大海碗盡情享用,飯菜香飄拂久遠,以至於多年後,常破夢而出,在幽暗裏,回味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