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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聽說有人會不愛這樣的孤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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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我來到上海,住進了一間老舊的公寓。很快就發現,整棟房子幾乎全住着老人,單身的老人,非單身的老人,如果路上能活動幾個穿白色制服的男女,肯定會產生錯覺,以爲它不是居民樓,而是養老院。偶見幾個稍年輕一點的,也是像我一樣的外來者,本地年輕人都搬到了新型高檔小區,把上一輩像蠶蛹一樣蛻在這裏。

從未聽說有人會不愛這樣的孤獨散文

雖然老舊,卻有一個優點,位居市中心,交通便捷。有時站在陽臺往外望,密密匝匝的高樓,如置身竹海,整齊,光滑,彼此間伸手可及,而我腳下這棟樓,像半根受過重創的枯竹,難看地別在竹林的腰間。一個夏天的傍晚,站在某處回身一望,夕陽像條變色龍,在不同的樓身上顯現出不同的面貌,那些巨大的玻璃幕牆,不由分說將陽光啪地反射回去,現場一片電光火石,而我們那棟樓,淡黃色的塗料牆體正暢快地消化着桔色落日餘暉,通體柔軟,明亮,顯出一種可食的質感來。日落大廈四個字就在這時嗖地跳了出來,從這以後,暗地裏,我一直把我的棲身地叫作日落大廈。

時間一長,日落大廈的鄰居們在我心裏漸漸有了各自的臉,各自的故事,不像初來乍到的時候,覺得他們差不多都一個模樣。

我的對門鄰居是一對年近八旬的夫婦,爺爺身體不如奶奶,上樓下樓都要死死攀住欄杆,滿臉的絕處逢生,遇有年輕人從身邊上下,立即側身,屏住身體,只恨骨頭太硬,沒法像刺蝟一樣縮成圓球。奶奶體形偏胖,一手拎家常布袋一手拿簡易板凳,垂着眼皮,隨伺在後,看上去比抓住欄杆攀沿而上的爺爺還要疲憊。有天夜裏,門外一陣異常的響動,最多不過半個小時,一切歸於寂靜,樓道里瀰漫起燒紙錢的味道。老頭走了。

大門緊閉了十多天後,奶奶出現,她脫去臃腫的冬裝,換上春季外套,空着兩手下樓,看見我,展顏一笑,原來她的笑容是這樣的,牙齒完好無損,皺紋也不是太多,脣間甚至有潤脣膏的痕跡。此後多次在樓道上碰到她,才發現她腿腳利索,完全不似以前,從一樓到頂樓,一次都不用歇,也不喘氣。難道她有獨家養生丹,爺爺在世時牢牢鎖着,單等爺爺走後,獨自一人服用?又過了些天,門外響起她女兒喊媽的聲音,邊喊邊拍門,吵得我緊張萬分,難道奶奶也走了?既然家裏有老人獨居,爲什麼身爲子女卻沒有鑰匙?沒多久一陣歡快的笑聲響起,是奶奶在樓下回應她女兒。從貓眼往外一看,奶奶繫着紫粉相間的小絲巾,敞着衣襟,緩慢但穩當地拾級而上。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但能看出她們在說開心的事,兩人都笑嘻嘻的。

有天出外辦事,不得不讓對門的奶奶代我收下快遞。傍晚,我拎着一小袋水果,去敲對面的門,奶奶殷勤地拿出我的快遞包,卻堅決不肯收下我的水果。我是不太擅長聊天的人,直通通問了句:怎麼不給女兒留把鑰匙呢?她一笑,說了兩個字:清淨。

我樓下的樓下,也是一對年過七旬的夫婦,最大的特點是愛乾淨,每天早上下樓,總看到奶奶拿着抹布,蹲在地上擦拭門檻和門外的地墊,透過半開的門,廚房盡收眼底,竈臺和櫃面整齊光亮,玻璃杯靜靜站立,閃耀光華。每週五晚,奶奶雪白的頭髮上必定插滿粉紅色捲髮器,問她在哪個理髮店做的頭髮,她大拇指往爺爺那邊一歪:都是他給我做的。奶奶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即便是現在,那端正的長方形面容,微尖的下頜,俏薄的身段,不亞於大美女秦怡;爺爺當然也不差,八角帽,毛衣外面套一件羽絨小背心,身姿板正,步態斯文,彷彿手裏拎的.不是一兩樣小份的青菜,而是一根文明棍。有一天,我聽見另一鄰居對着奶奶的門叫:開飯啦!原來爺爺遊日本去了,奶奶居然拒絕同行,理由是外面又髒又吵,不如家裏舒服。沒了做飯的人,奶奶臨時去鄰居家搭夥,沒了做頭髮的人,就忍着。和一個人愜意獨處相比,沒飯吃和無人打理頭髮的困難,都不值一提。

四樓住着母女倆,男人在無錫上班,偶爾能見到他的車停在樓下,但肯定不是每天,甚至也不是每週,母女倆每天衣着鮮豔,上樓下樓,有說有笑,有人建議她想辦法把老公調回來,她卻無此打算,反而說,載重過大太耗能,不如輕車簡行。有人猜他們感情出了問題,但我看着不像,我見過他們的三人週末,當他們悠然前行時,並沒把孩子放在中間阻隔他們兩肩相撞,上車前,男人很自然地爲妻子拉開車門,當他倒車,孩子撲向車後,圓溜溜大眼睛警惕四顧,專心指揮。見過這幾個場景,我能推測他們的日常

樓下的樓下的樓下,住着一對年輕人,門口總是飄着輕輕的煙味,以及類似香水的古怪味道,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只知道他們進出頻繁,時有喧譁之聲,突然一天,一陣警笛劃破小區的靜謐,三個警察下了車,直撲那對年輕人的家,沒多久,架出一個垂頭喪氣的小夥子,女子身上斑斑血跡,被人小心扶出。平靜了一陣子,衆鄰再次被女孩的尖利哭嚎嚇呆,試探着過去一問,原來男孩突然搬走了。奶奶阿姨們安慰她:走了就走了,都打過你了!你年輕又漂亮,天涯何處無芳草!女孩抽噎着說:沒有他,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衆鄰相視一笑,小心退出。

很少有人因爲某人的缺席就真的活不下去,日落大廈的老鄰居們深信這一點,不管那男孩回不回來,女孩最終都會活下去,活到像她們這麼大的年紀。至於目前,她還在痛苦的練習階段,那是奶奶們也曾經歷過的階段。

也許我們畢生的追求不是如何得到幸福,而是學會如何面對孤獨。孤獨不光是獨守空巢,無人說話,孤獨不是爺爺去旅行,奶奶寧肯披頭散髮四處搭夥也要呆在家裏,孤獨是爺爺去世,奶奶一個人反倒活得津津有味起來,孤獨是女人寧肯做辛苦的單親媽媽,也不要被“家大口闊”的瑣屑消解人生的意義。孤獨是個發育遲緩的小孩,當我們年輕,它蟄伏體內,動靜全無,活得久了,纔像皺紋般一根一根地找了上來。比起之前種種過眼雲煙,孤獨纔是歲月真正的結晶,認識它,接納它,像腳和舊鞋子一樣彼此欣賞,互爲唯一,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畢竟,越往後,我們越有可能獨自玩耍。

一個孤獨的人,必是經歷過不夠孤獨的人生,像停火後的戰場,硝煙漸熄,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疲憊又幸運的一個,從廢墟中髒兮兮立起來。我從未聽說有人會不愛這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