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那年的散文隨筆
『一』
我有一千隻手摺的千紙鶴，它們靜靜地躺在一個精美的紙盒子裏，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都有。
也許你不相信，但它確實是真的，這一千隻千紙鶴是一個女孩子送給我的。確切地說，是一個在我看來很高傲，最不可能送我禮物的女孩送我的。這個女孩叫海英。
海英是我高中的同學，事實上，我們的同窗生涯也只有一年。高二之後，我讀文班，她讀理班，我們的交集並不多。
起初，我並不喜歡她。海英的初中是在唐山讀的，所以，回到這個小城讀高中，彷彿覺得自己很是不一般，再加上她優越的家庭條件，則處處顯得高人一等。她的身材微胖，相比同齡女孩，發育得較早。其實我們那時候都是比較害羞的，害怕身體過早的玲瓏有致。而她，每天總是昂首挺胸，眼裏是非常自信的光芒。我那時常想，如果她的脖子再長一些，會好看很多。
很多女生都不是很喜歡海英，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她的成績是不錯的，只是她的個性太張揚，穿着也太新潮，尤其是那根馬尾辮子，老是梳得很高，辮子上的蝴蝶結每天都換。她的蝴蝶結是亮閃閃的那種，大多鑲有水晶亮片，因此她每每像蝴蝶一樣飄過，總會有幾道亮光晃了你的眼。
她對我的注意，是源於語文老師在班裏朗讀了一篇我的作文，並且給予我很多溢美。海英正好在我前桌，她回過頭，瞟了我一眼，那種眼神很複雜吧，我當時並沒仔細想裏面都包含什麼。儘管她高高在上，於我來說卻格格不入。我們遇見時，連個“嗨”都幾乎不屑於說。
但是從那節語文課之後，海英對我明顯親近了許多。課間，她會喊我一起去走廊盡頭放放風，或者下樓去廁所。我原本也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對於她的相邀，多數也不會拒絕。
海英有着很聰明的頭腦，寫一手娟秀的連筆字，數學成績很拔尖，她是個溢滿光環，而個性張揚的女孩，我不是。我比較內向，甚至是靦腆，數學學得也不是很好，身材瘦小。時至今日我終於能輕鬆地承認，那個時候的我那麼覺得她格格不入，是因爲，我妒忌她。雖然我並沒覺她是白天鵝，但我確實認爲自己是醜小鴨。
儘管如此，在同窗的一年裏，我把所有燃着闇火的情緒，都湮滅在友情的海洋裏，強迫自己好好面對她，不敢流露一絲一點真實的陰霾。我們就以這樣的方式相處了一年。
那一年也有過短暫的溫馨。那是一個週末，我們下午都要回到學校上自習。海英走進教室時，一道寒光晃了我的眼睛，經過我仔細辨認，光芒不是來自她的髮卡，也不是她胸前的別針，而是來自她手上，確實的說，發光源是她的無名指上一枚金戒指。
她是雙手併攏在身前走進教室的，所以那枚黃金戒指很明顯，她極盡張揚地在落座前晃了一下左手，那道光芒便再次晃了一下我的眼。也許不止我吧，因爲好多人都向她看去。
下課後，她喊我去走廊放風，我極不情願，幾乎是被她半推半搡隨她而去。
好看嗎？她伸出手，對我說，眼神裏的神情不像是炫耀，而是很調皮。但那枚戒指又一次晃了我的.眼。
好看，我說。
真的嗎？這個戒指是爸爸的朋友送的，我戴着玩。她有些眉飛色舞地說。
我說的是你的手好看，而不是這枚戒指。我看着她，緩緩地說。
她的手胖乎乎的，很白皙，手指也算頎長，雖不是太纖纖，但也算得上是如削蔥根。
你不會不知道戒指是定情物吧？你覺得帶着合適嗎？再說，你不認爲這枚戒指其實掩蓋了手的美麗嗎？儘管我平素跟她在一起，很少說話，大多她說我聽，可這一次，我確實沒忍住。一個在校高中生，戴一枚戒指算怎麼回事。那時候我單純地覺得，戒指這種東西是愛情的信物，才十八歲的女孩子，套上一枚戒指，未免太招搖或者太俗氣了。
你說得好像很對，這枚戒指確實不適合我們現在的年齡。海英喏喏地說。胖乎乎圓滾滾的臉蛋上飛上兩朵紅雲，隨即，她摘下戒指，放在口袋裏，拉着我的手向教室走去。
那一刻，我雖然覺得自己說話太過魯莽，但很快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涌入心頭。之後，海英再沒戴過戒指，雖然她依舊很張揚，但在我眼裏，她可愛了很多。
『二』
海英考上的是北京化工大學，我名落孫山，到鄉村小數學代課。我們之間的友情仍舊不濃不淡，不遠不近。她在繁華的都市，我在偏僻的鄉村，我們的聯繫方式大多是書信。
有一次，她在信裏寫道：
我真的好想跟你換換，你來北京讀大學，我去你的鄉村代課。我突然特別羨慕你的純粹，安靜，甚至是鄉村裏那種孤單，那是美到極致的寂寞。
看到她這句話，我突然有些感動。我們認識一些年了，其實，我從未在心裏真正喜歡她，也許是源於她的高高在上，也許是因爲我的自卑作祟。我始終覺得我和她不是同一世界裏的人，我們儘管有說有笑，內心，其實離得很遠。
但她這句話，我沒覺得是矯情，也不認爲她是在跟我炫耀。就在那一瞬間，我很開心，我們終於可以做朋友了！我曾經有些陰霾的心思像是突然暴露在金燦燦的陽光之下，被暴曬得乾乾淨淨，有股子陽光的味道。
我很快給她回信：
高高在上的公主啊，好好享受你美麗的大學生活。鄉村小村貧乏的教學條件，是你很難適應的。不過這裏確實很美，山清水秀，孩子們的心靈淳樸乾淨，與他們在一起，自己也彷彿回到了童年時代。海英，讓我們都愛現在的自己，現在的人生吧。
下次來信，她寄來很多精緻而可愛的卡通明信片。信裏說，把它們分給你的二十三個學生吧，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走進那所小學，看看你的美麗人生。
讀着她的信，體會她的心，眼淚就那樣輕輕飄落。這個我一直忽視的朋友，其實她有一顆水晶般的心。
寒假前，我又收到海英的信。她說，她做了一件勇敢的事——義務獻血，她覺得自己很偉大。她說，一直以來，由於優越的家庭條件，滋生了她享受生活的性情，她很少會爲別人着想，很多時候，都是心安理得的接受。義務獻血對於很多人來說，也許只是一件小事，但對她來說，卻是大事，她覺得自己終於長大了，不再自私地以自我爲中心，無暇顧及別人了。
我的回信很簡單：海英，我以你爲驕傲！
寒假，她從北京回到小城，我從鄉村也回到小城。我們在電話裏說，見一面吧。我們約在了母校門口。
我想要送她一份禮物，可她家那麼富有，什麼都不缺，什麼樣的禮物可以入得她眼呢？九八年，我代課的工資，一個月還不到二百塊錢，貴重的禮物我是買不起的。
最後我決定送給她一束花，我走進花店，拜託老闆爲我包一束最美麗的花，我要送給一個最美的女大學生，那個女孩子前不久曾經義務獻血。老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子，她覺得一個女生給另一個女生送花很讓她感動。她精心爲我挑選了美麗的花朵，極盡細緻地搭配，最後滿滿的一大捧花，她只收了我成本價。
當我把這束包裝精美的花兒送給海英時，她激動得雙手緊握，低下頭，聞着花香。我假裝沒有看見她眼角滾出的那滴淚，轉過頭偷偷地拭去自己眼角的淚。
年後，她在信裏對我說，她的生命裏，擁有很多物質的東西，甚至有些很昂貴，但她從不曾收到過鮮花。我是第一個送她花的人，她很感動，她更珍惜，她說，我們將是一輩子的朋友了。
『三』
九九年的整個暑假，我是在瀋陽姑媽家度過的。放假之前，打電話告訴海英，我暑假要去瀋陽，所以我們可能不能見面了。
她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比我還高興。你真的要去瀋陽嗎？太好了。電話那頭，她的聲音裏裹着笑。
我說是真的，去陪陪姑媽。
等我忙完手裏的論文，我也會去瀋陽的，她依舊高興地說。
我很驚詫，但同時也很開心。
我有一個男同學在瀋陽藥科大學讀書，既然你去瀋陽，我也想去了，去陪陪你，也看看他。海英的聲音突然變小了，我聽出了害羞的意味。
哈，陪我是順便，看男朋友是正事吧。我打趣她。
不許笑話我，那個男生還是在唐山讀書時的同學。我……我確實喜歡他。好啦，反正到時，我們一起去故宮、怪坡、昭陵、中街……我們還要去五愛市場，買喜歡的衣服。她如數家珍般，唧唧喳喳地說着，我給她留了姑媽家的電話號碼。掛斷電話，我們都盼望暑假快點到來。
我到瀋陽第三天，海英打來電話，聲音低沉，她說她去不了瀋陽了。她的父母不同意，父母已經安排暑假去海南。
等你從海南迴來再來瀋陽啊。我說。
去不了。我爸媽知道我喜歡那個在瀋陽讀書的男孩，他們都不同意。他們覺得那個男孩家庭條件一般，一眼就可以看到未來，給不了我幸福生活。我怎麼努力，都無法說服他們。她的聲音含着淚，我知道她哭了。
你還沒有大學畢業，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會一成不變的，別輕易放棄。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喜歡一個人不容易，愛上一個人很難，相愛相守靠的是兩個人的堅持。我特別希望她可以堅持到愛情綻放美麗的花朵。
後來，我去了中街，也去了故宮，還去了五愛市場。我爲她選了很多美麗的小飾品，還有寫着她名字的一個精巧的胸針。
離開瀋陽前兩天，海英打電話請求我給那個男孩打個電話。
我問她，爲什麼不自己打。她說男孩在打工，要十點鐘才能回到寢室，而她在家裏，身邊有父母，沒辦法打電話。那天是那個男孩的生日，而她一整天都和父母在一起，沒有機會對他說聲“生日快樂”。
那晚十點，我撥通了瀋陽藥科大學某寢室的電話。代表我的朋友，海英，對那個男生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男孩知道我，因爲海英跟他提過，他對我說謝謝。
我說，希望他們都能堅持下去，有一天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
男孩說，會的。
『四』
海英大學畢業那年送了我一份禮物，這份禮物幾乎超過了我情感的承受力——一千隻千紙鶴。她說，都是她親手摺的。她還說，這份禮物不是用金錢買來的，但卻是她送出的最貴重的禮物。她們寢室裏的很多人，都以爲她的千紙鶴送給的是一個男生，她卻笑而未語。她摺好了一千隻千紙鶴，送給我了，連同她水晶般純淨的心。
那一年，我手捧着一千隻千紙鶴，淚一滴滴落下。一千隻千紙鶴很輕，捧在手心，沒有多少分量；一千隻千紙鶴，卻很重，捧在手心，捧起的是我們青春裏無可複製的純美而厚重的友情。
海英與那個男孩最終還是並沒有走到一起。但我想，他們將是彼此生命裏的深處，無論時光如何匆匆，那份美好，已然定格在青春的記憶裏。
結婚後，我把那一千隻千紙鶴，帶到了自己的小家。
愛人說，這些千紙鶴，有故事嗎？
我說有，於是我講了我和海英的友誼。那年，我們還偶有電話聯繫。
女兒五歲時，看着千紙鶴，問我，媽媽，這些小鳥是你折的嗎？
我說，孩子，這叫做千紙鶴，是一個阿姨送給媽媽的。
媽媽，你會疊千紙鶴嗎？我也想學。女兒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說。
好，媽媽教你。那一年，我和海英，沒有了聯繫，我不知道她在哪裏，但我知道她一定過得很好，因爲她有一顆水晶般的心。
前些天，六歲的兒子對我說，媽媽，我們老師也教我們折千紙鶴了，就是跟你很寶貝那盒千紙鶴一樣的。可是我沒學會，你可以再教教我嗎？
好，我們一起來折千紙鶴。我微笑着說。
海英，我在把你思念！你與我的最美時光，依然定格在，你手捧一千隻千紙鶴，微笑着走向我的那一瞬間。
我們說過要做一輩子的朋友，雖然我們口中的永遠，變成了匆匆那年，但，唯有認真地喜歡過別人的人，纔會有所收穫，並將用那時的曾經溫暖整個一生。
如你！
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