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劃痕散文

此時，窗外的陽光在混沌的雲層後面費力地照在我的身上。四周一片寂靜。一杯清茶在桌上嫋嫋升騰着白色的蒸汽。慼慼哀哀中桌上的鐘表也似老邁起來,卡卡的響聲如同一聲接一聲沉重的呼吸。

我有些疑心，我的時間此刻竟行走得如此的緩慢。我想象着它應該發出劃過地面的尖厲刺耳聲響，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就如同迅疾的鈍器切過堅硬的水泥地面，那吱吱嘎嘎的聲音在力度中閃着火光；又如同春日的犁鏵費力的割開沉寂一冬的大地。雖無聲，但能留下很深很深的溝壑。然而，我的時間。它並沒有留下點什麼，也沒有聲響。它喘息着，好似一隻垂垂老矣的困獸。

我想起萬里無雲的天空。蔚藍而深遠，高闊而明淨。一架飛機從一端而來，拖着長長的尾氣。一點點，逶迤而來。白色的尾氣像一條潔白的緞帶。它緩緩地跟在飛機的後面，像有一支優雅的畫筆，清晰而準確地描繪着飛機的軌跡。它劃過正午的天空，又筆直地划向藍色的另一端天幕的盡頭。然後，經久不散。或者，即便散了，它也印在了仰頭而視的一雙雙的眸子裏。

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來填滿我的空虛我的寂寥。然而，空虛如風，寂寥如海。我抓不住它們，就像我無法抓住我的時間一樣。它只能這樣一分分，一秒秒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一滴水融入一潭水，一粒沙掉進沙漠。

我想起了我家的老房子。我用記憶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看着陽光一寸寸照亮陰暗的角角落落。古老的木門發出低沉而熟悉的聲響。那裏有斷了一條腿的小板凳，滿身油煙的白熾燈，燻黑了的半根橫椽……隨着照亮的還有一段段舊日的時光。我把目光緩緩遊移。滄桑的木門的後面，藏着我的祕密。粗黑的炭火的劃痕，一根根清晰如昨。它們跟着我的身體一點點生長。高了一點，又高了一點。那時侯的我是如此的渴望長大。時間在拔節的身體裏發出咯咯叭叭的響聲，生命在期待中一天天延續。那些劃痕是一個個里程碑。我用雙手輕輕地撫摸着那些劃痕，如同撫摸着一段段的時光。一根根，直到定格到一個至高點。那種感覺就像是打了一場戰役。

歲月的路上有一道道的門檻。那些不斷長高的劃痕，又何嘗不是成長中的門檻？超過那道等高的.劃痕，就是邁過一道檻。邁過那道檻，人就又往前走了一步。劃痕記錄了成長，成長化成一道道或淺或深的劃痕。歲月流逝，但劃痕永遠在。這道道劃痕裏，有渴望，有期待，有欣喜，有充實和飽滿。

孩子的額頭中央，有一道隱約可見的疤痕。怎樣來的呢？孩子問我。我說不清楚。只有問她媽。妻子幽幽地講述道：你小的時侯啊，特別讓人不省心。還在襁褓中就整天動個不停。不高興的時侯，哭聲隔着半條街都能聽得到。那次，也怪我疏忽。沒有及時剪掉你柔嫩的小指甲。你的一雙小手在臉上不停地蹭來蹭去，誰知額頭中間的部分被你的小指甲劃到了。當時，也不是太明顯。我也想着，結了痂，脫落了。再長大一些就沒有什麼了。沒想到，這條小小的劃痕，隨着年齡的增長，沒有變沒反而越來越明顯起來……妻子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但那道劃痕卻是真真正正的留在了孩子的額頭上。湊近來看，能發現皮肉曾經開裂的紋路。它就像一個標誌，更是一個故事。

人往前走，水往東流。時間的光影如一幀幀的畫面，總有一些東西要留存下來。包括記憶和傷痛。它是前行的代價，更是光陰的符號。貼在額上的劃痕，那是歲月盛開的花。

時光是平等的。它分給每個人的都是一樣。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秒。但每個人的時光又是不同的。一道道劃痕跟在我們的屁股後面，那是上天留下來，好讓我們有一天回來時不要迷失的路標。它們是歲月的饋贈。

奶奶生命的最後三年是在我家老屋的土炕上度過的。那時侯她已經不能走路。只能每天躺在空蕩蕩的大炕上。這個大炕上原來躺得滿滿當當。每到夜裏，躺到上面的人有爺爺，有哥，還有我。加上奶奶。從大炕的東邊開始一溜排到西邊的牆根。後來，先是哥成家後有了自己的小屋。然後，爺爺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接着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屋，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後來就留下奶奶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大炕上了。她每天從早躺到晚，又從晚上躺到太陽升起。沒人幫忙，她翻個身都難。不知道從什麼時侯開始，我無意間發現在靠近她頭的牆邊多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痕跡。牆是沙灰抹的牆面。但痕跡深刻而清晰，如同奶奶清晰的思維。有一天，我就問她。我說：“奶，這是咋回事？”我指着那一道道的劃痕。奶奶也伸出手，極慢地摸着那些劃痕。她的嘴角微微帶着羞澀的笑。她說：“沒事的時侯，我用指甲劃上去的。”奶奶蒼老的嗓音裏帶着濃郁的山東腔調，幽長得如同傳來的歲月的嘆息……

當時間的計算單位不再是天，時，分，秒；當所有的關節都不再聽自己的驅使；當前面的歲月變成既定的等待；除了枯燥乏味、空虛寂寞，這些劃痕是消磨，是不甘，是無力，是無奈。是消遣，是無聲的吶喊。定格的劃痕，彷彿一道道的傷痛，它是悲哀。是留給我的話。

流星劃過天際，一道光芒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來不及打起衣角的結。生命踽踽獨行，有多少的放不下盤桓在心間。在時間的長河中，每個微小的生命不過是渺小的一個點。別讓自己的生活留有遺憾，就像是不要讓舊日的劃痕總在回憶裏不時折磨自己的神經，不要令劃痕開裂成無法逾越的溝壑一樣。

所以，我要把我的時間填滿，我要讓自己的時間跟上時間的節奏。當有一天，歲月把它的刻刀伸向了我的額頭，我能把它綻開成怒放的菊花；歲月把它的觸角探進我的過去，我沒有發現一片迷茫的空白；歲月沐着夕陽，我感覺了無牽掛。那些劃痕只是印跡，只是見證，只是留存，只是一點微涼。我想那時，我會心滿意足地微笑，會心存感激地化爲時間長河中的一線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