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傳奇人物:陸蠡的散文

傳奇人物:陸蠡的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04W 次

傳奇人物:陸蠡的散文

傳奇人物:陸蠡的散文

和朋友們坐在一起,即使坐在顯目的地方,陸蠡也不會怎麼樣引起旁人的注意,然而他永遠不會自動地坐到一個衆目睽睽的地方。他不大開口。如若開口,可能有一半字句在一種木訥的習慣之下失去了應有的尺寸。這對於陸蠡不是損失。我們日常說話,大都是寒暄應酬佔去最多的時間,真正的核心在一百句裏面也許只是一句,有時候也許只是一個字。陸蠡是一個誠愨的人,他有一句便只說一句,此外就讓情感靜靜地等待一個機會和你在默契之中交流。他拿真正的友誼給你,只要你有坦白的沉默還他。口齒不給情感方便,有時候情感便會爆炸,彷彿戲劇沒有過程,一跳到了高峯,不假辭藻,跟着就是動作。他的率直能夠給人不留餘地①。應當或者不應當,黑即黑,白即白,二者之間並無灰色存在,也就是這種向上的道德的人性,當我今天讀着他的散文,雖說從前出世的時候沒有引起應得的尊敬,提高它們的價值,同時也正由於裏面的感情厚實,蘊藉有力,文字格外凝重不浮。

但是,初次和他相遇,你會把他當做一家商店夥計,他不僅貌不出衆,身體瘦小,而且右眼失明,雖說睜在那裏,因爲沒有光,定定的,全部面容爲之發暗,走了樣,無形之中減低了普通社交場合儀表的感受。拙訥加上形貌的委瑣,因而給人的印象,也就越發顯得質木,彷彿記憶之中某些破爛的臨街的門牆,假如我因此不屑於進去瞻仰,我會錯過裏面的畫棟雕樑,淨幾明窗,秀山清水。他嗜好文學,書櫥乃是一架一架自然科學的書籍;數理有根基,對於音樂也有偏愛,假如你幸福,可以聽他入神地一個人在彈奏鋼琴。但是他沒有精神上優異因而工作上成爲一個知識分子的積習。文化生活社的負責人陸續在抗戰期間去了內地,他挑起那想不到的責任的重擔,揀書,打包,校稿,以及任何跑腿的雜差。好幾次他親自在新年裏面給我送版稅來,說些抱歉的話,似乎感謝的不應是我而是他。

就是這樣一個渺小的似乎沒有響聲的老實人,我喝了他的喜酒不到兩個月,忽然朋友送信給我,文化生活社被抄,沒收全部新舊《文學叢刊》,陸蠡在第二天親自到巡捕房辦交涉,大概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一個四月十三日,從那天起他失蹤了。多少人躲開,然而這個老實人由於責任觀念,自投羅網。一個人平時沒有一點點英雄的樣子給人,然而危機來了,他卻比什麼人也勇敢,莎士比亞曾經說:因爲勇敢要看機會。

他必須爲文化生活社爭回那一卡車叢書,他去了,他遇到的是囚禁,刑罰和死亡。租界當局出賣了一個純潔的靈魂,然而站在日敵前面,這個純潔的靈魂在先象徵一個良善的中國百姓,如今成爲這老大民族的年輕的抗爭的聲音。傳說日敵問他贊不贊成僞府,他回答不贊成。最後問他對於大東亞戰爭的看法,他仍是一定失敗。他可以撒謊,然而誠實是他的天性,他的勇敢不含絲毫矯情。爲什麼我們能夠在最後保持勝利?正因爲這個老大民族忽然迸出這些信心堅定視死如歸的年輕人①。古代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在被判死刑以前曾爲自己這樣申訴:

我寧可照我的樣式說話而死,也不照你們的樣式說話而活。

那原因是太簡單了:

朋友們,困難不在躲避死,而在躲避不正直,因爲那比死跑得還要快些。

他活着的時候,寂寞,孤獨,勤苦,沒有什麼人關切他的存在;死了,他永遠被大家記住,因爲他曾經和神聖的抗戰連成一頁。而且,更因爲,雖然不幸短命,他給我們留下三本值得珍惜的散文:《海星》,《竹刀》和《囚綠記》,不厚,然而沉重,尤其是後兩本,在現代中國散文裏面,有些篇耐人一讀再讀。

什麼是散文?魯迅曾經指出:

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

隨便,因爲變動的心情是體裁的依據;它的美麗就在它說明心情的變動,而破綻的來由正也密集在人性的隱線。司密斯

Alexander

Smith

解說散文:

做爲一種文學形體,散文類似抒情詩,因爲是由某種中心的心情範疇而成幻想的,嚴肅的,或者譏諷的。有了心情,散文從第一句到末一句便圍着它長,正如繭之於蠶。散文作家是一個注過冊的荒唐鬼,自身即是法律。散文家開頭所要的是,一副快耳快眼,一種由尋常事物鑑別無限的暗示的能力,一種孕育的思維的精神。

尤其重要的是他沒有驕傲。我們在沒有驕傲的時候,首先寫散文,用不着計劃,用不着引申,用不着野心,一切含在本性,只要鏡子澄明,儘管往裏照去好了。世界最大的散文作家是蒙田

Montaigne,永遠問着自己:你知道什麼?他的淵博可以嚇退百萬大軍,然而謙虛是他每戰必勝的心理基礎。

陸蠡正是這樣一個沒有驕傲的人,老實人,到了寂寞的時候,便從過去尋找溫暖,或者深一層,如魯迅所說,用他的文字描繪人生的破綻。他不像他的浙東前輩那樣恢宏,把豐盈的生命賦與散文的體裁,和三十年的人事潮汐打成一片吼聲。讀魯迅的散文,大部分是他所謂的雜文,我們恍如回到讀但丁的《神曲》的經驗,中世紀和十三世紀活在他的愛憎的熱情。逃亡,疲倦,戰鬥永遠戰鬥。但丁用詩做戰鬥的工具,屬於中世紀;魯迅用散文做工具,屬於現代: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掙扎和戰鬥的。

陸蠡沒有那麼重的恨,他的世界不像魯迅的世界那樣大,然而當他以一個渺小的心靈去愛自己的幽暗的角落的時候,他的敦厚本身攝來一種光度,在文字娓娓敘談之中,照亮了人性的深厚。這就是做一個小人物的好處,如若自身並不發光,由於謙虛和愛,正也可以凡愛光者都將得光。

正因口齒的鈍拙,感情習於深斂,吐入文字,能夠持久不凋。他不放縱他的感情;他蘊藉力量於勻靜。麗尼的散文多是個人的哀怨,流暢,如十九世紀初葉,我不敢就說他可以征服我的頑強的心靈。那是一陣大風,我們則是貼地而生的野草。然而陸蠡,這就是謙虛的美德,和風習習,看不見飆急,吹蘇了遍野的種籽。他可以離開自己,從大地隱微的生命提示一個崇高的真理,而這個真理帶着溫暖,很容易就落在我們的心頭。他讓我們想起渥茲渥斯Wordsworth

那首有名的小詩:

她住在人沒有走過的路

靠近鴿子的泉水,

一個沒有人誇的姑娘

也很少人來愛:

一棵一半看不見的紫羅蘭,

生在長苔的石頭旁邊。

《廟宿》裏面說的是一位堂姊,年紀僅三十左右,但望去好象四十的老人了。小時候她抱着作者在野地玩耍,大了再看見她的時候,她一個人流落在山嶺的破廟,受她的丈夫的擯棄,受她自己的同胞的兄弟的擯棄,而且也受鄰里叔伯的擯棄,最後還要失去她的愛兒。這裏是淒涼和孤苦,貧窮和憂患,然而發見作者在旅途之中生病,她立即點起竈火,煎了一劑草藥給他喝,把她僅有的一包紅糖衝進去,還直抱歉說:糖太少,苦一點。然後我們看到另一篇《嫁衣》,一個富農的`少女,帶了一兩百人擡的大小箱籠嫁到陌生人家,裏面全是母親的心血,母親在她出嫁後不一年便病歿了。她原沒有父親。丈夫在婚後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自己不認識字,做了十年捱罵的賢慧媳婦,她的青春在出嫁時便被褶入一對對的板箱,隨着悠長的日子而黴爛了。我們不妨再看一篇《私塾師》,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了,從前作者是他的學生,如今這位爲衣食而苦苦掙扎的落伍的蒙師要向他說:現在應該我向你請教了。他不曉得什麼叫做咖啡,更不認識那些生字如氫如氧,可憐還得在新式小學廝混。我們的作者,平素是那麼木訥,忽然苦惱了:他沒有資格教孩子,但他有生存的權利。

是的,微小的生命正如偉大的存在,一樣應當有權利好好兒活着。我相信任何社會主義都從這裏出發。有的看見新,奔了過去;有的厭惡舊,動手就拆。陸蠡的本質近於詩,但是他思維,他在新舊交替之際以他自然科學的愛好搜尋人性的繁複的隱祕。人家從大處着眼,他會和渥茲渥斯一樣爲了一朵小花流露感情:

只要落日能夠長久,

花葵將有它們的光榮;

只要紫羅蘭能夠長久,

在故事裏面將有一個位置:

這裏有一朵花將是我的,

那是小白屈菜。

陸蠡的那朵小花是他的童年。他帶我們去看祖父的白蟻,鄉農的仇敵;他讓我們去看他養馴了的白鷺,以鶴的身份被豢養,以鷺的身份被驅逐,他把母親久藏的虎爪和虎牙攤給我們看。他指出生的歡喜如何需要自由和陽光,因爲他曾經囚進一枝常春藤而幾乎送了它的終。

唯其隱微,是以親切。而且他知道尋找散文的效果,假如散文也有所謂效果的話。在《竹刀》裏面,他形容山民說故事:

山民的取喻每嫌不恰巧,故事中拉出枝枝節節來,有如一篇沒有結構的文章。

其實正好用來說明散文的面貌,和魯迅的解釋並不兩樣。真就沒有結構嗎?誰要真心相信這個話,信筆亂塗,誰就上了一個不小的當。《竹刀》本身便是一個最好的說明。作者生在天台西鄉,從小親近的是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都是他的青梅竹馬,於是他在《竹刀》裏面描繪故鄉的摩天的高嶺終年住宿着白雲,深谷中連飛鳥都會驚墜!那是因爲在清潭裏照見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像巨靈起臥,野桃自生。不然則出山來的澗水何來這落英的一片?不要以爲這是正文;這只是背景,上面的人物慢慢就要出來。他們會到城市來的,但是我們寧可不要他們出山,因爲一和城市接觸,他們的心會受傷,會成爲落英的一片,那就糟了。不過你放心,他們不會任水漂流,手裏捏着一把竹刀,他們有蠻性嚇退你的文明。這是強壯。土性在這裏特別深厚。

什麼是散文的結構?有時候我想,節奏兩個字可以代替。節奏又從什麼地方來?我想大概是從生命裏來的吧。生命真純,節奏美好。陸蠡的成就得力於他的璞石一般的心靈。

────────

①參看《文藝復興》第1卷第6期懷玖先生的《憶陸蠡》一文與《大公報·文藝》及《少年讀物》的《陸蠡記念特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