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散文

（一）忘記

我遇見這個老人是在一家養老院當中，我去那兒做志願活動，主要任務就是陪老人們聊聊天、打打麻將，以此來打發時間。

我們在那兒打麻將的時候，有個老人一直坐在旁邊。剛開始他安安靜靜地坐着，坐着坐着他忽然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我回過頭看着他，老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憤怒，這倒是嚇了我一跳，我以爲我自己的什麼舉措冒犯了老人，我戰戰兢兢地等待着老人下一步的動作，老人指着桌子上的麻將說：“哎，師傅，什麼時候輪到我呀？”面對着老人忽然的問話，我不知道該作何回答。當他問我這個的時候，我將目光轉向其他可能在我看來和他更熟悉的老人。一位老奶奶說：“不用管他，你跟他解釋不清楚。”我不知該怎麼辦，便轉過頭繼續和其他人一起玩。玩着玩着，老人又用手指戳了我一下，老人又問道：“師傅，怎麼還不給我抓牌？”我在他第一次問過我之後，我便大概猜到了老人的情況。我感到難堪極了，我想跟他解釋，但又解釋不清楚。我便只能以沉默來應對，但我是不想這樣的。

這個老人得了阿爾茲海默症，一種特殊的疾病。這種疾病可以使人的記憶慢慢喪失，認知出現障礙。老人可能會在之後慢慢地忘記所有的一切，所有他曾經熟悉的人或者事，可能他視爲珍寶的孩子都會被他所遺忘。無疑這是個殘酷的過程，對於他自己或者關心他的所有人來說，都是痛苦的。

後來來了一箇中年婦女，將老人推走了。我們得以一會兒的“安寧”，可是我卻久久不能平靜下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得這種病的人並且和他們接觸，就是這一次簡簡單單地接觸，卻給我很大的觸動。我不能夠切身的體會到老人的真實感受，他是不是也充滿了痛苦，自己曾經熟悉的一切可能在如今都成了陌生的一切。和我們一起打牌的老奶奶說他現在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了，這真是一種特別的“活法”。

生老病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的，這些都能算是人生的大事，可是我們自己能主宰的卻少之又少，甚至沒有。人終究要歸於自然的規律當中，在這個過程中，既然我們不能夠改變這些東西，那我們所能做的只有是過好當下的每一天，記住我們生活中所有的可愛的人。那怕時光和疾病迫使我們不得不遺忘他們，或許我們可以憑藉着偉大的感情而使這個遺忘的過程變得更加緩慢一些。在這種時候，一秒鐘都是很珍貴的。我常常可以聽見一些人說——生活真無聊啊！我想跟那些覺得生活無聊的人說，當你覺得無聊之時，不妨去和我們不想忘記的人去呆一會兒，那怕只是一起坐着，在後來的某些時刻想起來都會幸福無比，一個人一生中應該有那麼一些只需想起來就能使我們感覺到幸福的人和事。生活其實並不無聊，我們所需要的只不過是去更好地對待生活。

（二）回憶

我想要交待的第二個人也是在那個養老院，我們陪着他打麻將，老人看起來精神很好。他讓我猜他有多大年紀了，我當時猜的是八十歲，他看着我說：“我今年92了。”當老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角是帶着微笑的，我也很開心，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還能這麼健康，何嘗不是一件樂事？

打完之後，我們將他送到臥室，然後陪着老人聊了一會兒。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我得知老人的兒子是個醫學博士。老人這樣說：“兒子今年就要退休了，他說退休了就把他接回家裏。”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一直泛着微笑，可見他是很開心的，就是兒子這簡單地一句話就讓他充滿了幸福的期盼。

老人的臥室裏放着兩張牀，他說另外一張牀以前是老伴住的。但是不幸地是，就在去年，老伴離開他先走了，只留下他一個人住在那兒。我不知道另外一張牀還放在那兒是否合適。老人在訴說這件事的時候，剛好夕陽從窗子裏照了進來，看着老人靠在被子上的樣子，我感覺到房間裏被孤獨所佔據，這種感覺好像一種實質的東西在刺激着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在老伴離開之後的時日裏，老人是怎樣一個人在這間看起來還很不錯的房間裏度過漫長的黑夜的，我不能夠想到兩個人習慣了彼此之後，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該怎麼來面對生活。我想大爺可能會帶着和老伴在一起時的美好回憶，一直等到黎明的光明再次落在這片土地上。我將大爺歸於記憶，我想記憶對於大爺來說是無比重要的，這些回憶可能將是他最大的'依靠。

大爺還說他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救過一個人的命，他說這個人現在每年還是會來看他。大爺說他年輕時候做過煤礦工人，有一次礦井塌方，將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埋到了底下。大家都慌了神，沒有人敢下去，因爲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繼續塌。但時間已經不容許做更多的考慮了，老人說他衝了下去，將那個小夥子拉了上來。老人說這些的時候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嘴角還是那抹慈祥的微笑，但我們知道當時的情況遠比老人所說的緊張多了。他衝下去就有上不來的可能，但他還是衝了下去，這種精神不得不讓人敬佩，這就是捨生忘死——一種可能已經被一些人所不相信的精神。大爺說：“男孩子在關鍵時候要有勇氣，不要膽怯，不要害怕。”我們應該珍惜每一個生命，他們都是那麼的美好，可能我們的一次勇敢就能換回一條人命，這種交換是值得的，當然也是偉大的。如果大爺當時和其他人一樣還在猶豫的話，可能那個小夥子就沒了，這不單單是毀了一個人，再想想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父母，他們會怎麼樣，他們將要承受多大的傷害。這可不像一次出行，走了還可以回來，而是再也回不來了，只留給這個家庭無盡的黑暗和恐懼。當然我在這兒並沒有怪罪其他那些沒有下去的人的意思，他們並不是無情，而只是在進行一次偉大的嘗試之前稍微猶豫了那麼一會兒。

天已經快黑了，我們就要離開了。當我們說要回去的時候，老人從牀上下來，他執意要將我們送到門口，我們扶着老人到了門口，在鬆開老人的手時，我看到老人眼眶裏流轉的淚水，我感覺自己眼眶溫熱，他多麼希望我們能多陪他一會兒，我也希望能多陪他一會兒，可是我不能。我們出了門，老人站在門口，看着我們從樓道里慢慢地走遠，我回過頭看到大爺，顫顫巍巍地扶着門框，大爺時不時用袖子擦自己的眼淚，我十分理解大爺的心情，我只能希望大爺的兒子快點將他接回家裏吧。這些老人可能在孩子們來看他們的時候，會說你們工作忙的話就不用管他們，他們在養老院挺好的，其實他們過的並不好，沒有人陪伴，孤獨在一點一點侵蝕着他們，你要是仔細聽聽，可以聽見孤獨咬碎骨頭的聲音，那是一種多麼恐怖的聲音啊！

（三）等待

我在農村見過這樣一個老人，他患有高血壓，而且還患有嚴重的腿疾，腿疼得走不了路，只能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走。

他是這個村子裏以前的小學教師，退休金使他的生活沒有什麼困難。每天老人都坐在路邊的一塊地埂上，這個地埂的方位很好，坐在這兒剛好可以看見整個村子，而且可以聽見溝對面的人之間的談話，村子裏去地裏幹活的人大多數都要經過這兒，經過的人也都會和他一起聊上幾句。老人天天坐在那兒，看着這一切，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個上午。

我每次經過那兒的時候，都可以看見他坐在那兒看着遠方的山樑，好似在等待着什麼，老人身後便是一條回家的路，在這種場景下，那條路顯得無比孤獨。老人的孫子在幾年前外出打工，到了春節，孫子打電話說要回來了，全家都高高興興的等待着他回來，大家一起開心過年。可是到了第二天，剛好是大年三十，孫子又打來電話說自己被人騙了，買了假票，回不來了。老人的兒子便在電話上呵斥了幾句，然後他就換了電話號碼，再也沒有給家裏打過電話。就這樣，老人的孫子杳無音信了，這麼好幾年，他再也沒有回來，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打來過。原本他家的生活不錯，吃穿用度都不用愁。可是生活總不會完美，孩子的好幾年沒有音訊讓這一家人總是得不到完美的生活。

老人每次都會說：“要是孫子回來的話，也該結婚了！”說完他的眼角總是泛着淚花。在最初幾年，老人去了各處求神拜佛，希望孩子可以早點回來。那怕他不回來，也希望他在外面平平安安的就好！可是這麼好幾年，那個孩子都沒有再回來過，老人便天天在那兒坐着，看着遠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見孩子從遠處的山樑上走來。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而又痛苦的，尤其是這種不知道結果的等待。所以，不要讓等待充滿親人的餘生。我希望他可以聽見老人心裏的呼喚，然後回來，那怕他回來以後再次離開，這樣也讓親人知道他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和他們一起呼吸着這片天地的空氣。

（四）守候

在最後我要說的是一對老年夫婦，這兩個人也是農村的一對平常夫婦。老頭子年輕時候當過兵，到老了，也是腿疼的受不了。老頭子本來想着老了出去好好轉轉，好好看看世界，可是事情總是和我們所想的不太一樣，等我們真正有了閒暇時間時，可能伴隨我們的只有病痛和孤獨。

人到老了難免就會懷舊，他們兩個人便是這樣，一直不想離開老家。這對夫婦的兒子兒媳和老人不住在一塊兒，兒子兒媳兩人在城裏買了房子，住到了城裏。老兩口不想去，就一直住在老家。老兩口每天就坐在小屋子的前面，老頭坐在門檻上，老奶奶坐在旁邊。就這麼簡簡單單，卻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他們是幸運的，在他們老了的時候，還可以陪伴在彼此身邊，還可以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地方看日出日落。門前有一片菜園，裏面種着各種蔬菜，老人做飯用的蔬菜都是自己種的。所以，老奶奶對那片菜園子十分上心，時常在裏面除草拔柴，老頭子就坐在門檻上看着她，眼波里流轉着對她的愛。

有時候孫子從城裏回來看老兩口，老兩口的臉上都樂開了花兒。老頭子坐在門檻上和孫子聊天，老奶奶忙裏忙外，給孫子做好吃的。飯做好了，要是爺孫兒倆還沒聊的盡心，老奶奶就會呵斥老頭子：“孩子都餓了，你一直說，有什麼好說的，快吃飯！”老頭子也不說話，只是傻笑着回到屋子裏吃飯。

我知道他們兩個人就會這樣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他們會一直守候在他們的老家，那裏的有些地方或許不如城裏便利，但這些對老人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的陪伴和守護。在他們的心裏，有一塊地，一間房，一個陪伴在身邊的人，就足夠了。

在一個週末的午後，我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世界。眼波里流轉着窗外的景色，一棟棟高樓矗立在我的面前，各種的雜音充斥在耳朵裏，混雜着各種味道的空氣刺激着我的神經。雖然外界不是特別安靜，但我的內心卻出奇地安靜。在這種情景中，這些人就無聲的鑽入我的腦海中。我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將自己的所見所想記錄下來，或許有一天，當我到了暮年的時候還可以將這些翻出來看看，可能我會和其中的一些人一樣，也可能我會有和他們不一樣的結局。當然這些也不是現在的我就可以看到或者想到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認真對待目前的每一秒鐘。在最後我想用周國平的一句話來結束——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