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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戈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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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工死了,正當盛年,遺下了盛年的妻子和兩個未成年的女兒。
  漠漠人寰,每時每刻都有衆多的人出生和死亡;芸芸衆生,有史以來屢遭塗炭,從未終止。戰爭和瘟疫自不必說,一場地震也可以使千萬人在頃刻之間泯滅。申工的死不過是一次事故。在我們這樣大的國家裏,在這樣轟轟烈烈的建設中,工傷事故哪一天不發生?死亡的人哪一年不成千累萬?在衆多的犧牲面前,對任何個人的哀悼都失去了意義。然而,他畢竟還有摯友,有親人。
  我在石油報的右下角看到了那則消息,立即抓起了直通油田的電話。我希望遇難者中沒有我熟悉的名字。可是,細微的聲音猶如五雷轟頂,第一個傳進耳鼓的,竟是我聽慣了的名字——申耀中!
  “申耀中,申耀中……我喃喃着癱倒在椅子上,忘記了掛上電話耳機。
  是突然爆發了地震,還是在睡夢中沒有清醒?就在前天,我在濱海同他告別:“再見,北京見!”
  “海上見!”他固執地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
  “不,北京見!”我把手從他有力的緊握中抽出來,在空中用力揮了一下不容他再反駁。“我這就回去給你張羅機票,千萬別耽誤了,電話催不來你,我就派車來接。”
  那是在濱海油田技術座談會結束以後。在那次會上,申工所作的淺海鑽井技術報告,引起了全體與會者極大的興趣。在場的美國技術人員連夜翻譯了他的報告,用電傳發回國內發表。從新疆油田來的人,都把這份報告看作是他六十年代所寫的準葛爾盆地鑽井技術報告的續篇。這兩篇報告聯在一起,可以說是我國從陸上到海上鑽井技術的權威性論文。
  爲慶祝克拉瑪依油田開發建設三十週年,油田向申工發來了請柬,邀他去參加慶祝活動。他欣然應允了。他當年的那份報告保存在克拉瑪依地宮,根據報告製作的模型,擺放在新建的礦史陳列館。九月二十日是克拉瑪依第一口井噴油的日子,九月三十日又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三十週年。九月的新疆,秋高氣爽,瓜果飄香。申工期待着這次新疆之行。
  他爲什麼沒有如期動身?他又上井去處理什麼事情?死神爲什麼偏在這時候奪去了他的生命?
  他是個搞鑽井的人,長年工作在井場,受傷和死亡的陰影實際上一直跟隨着他。在鑽井臺上,他們把成噸的鋼鐵上下揮舞。那些沉重的鑽機部件隨便就能把人的肋骨碰斷。從二層平臺掉下一顆螺絲頭也足以把頭骨擊穿,更不用說井噴、爆炸、起火,柳條帽管什麼用?
  在克拉瑪依油田,有一次他指揮井架整體搬移,一輛泥漿車從旁邊駛過。那泥漿車的輪胎壓着了一根鋼管的一端,另一端翹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從他的頭上掃過去,只差一釐米沒把他的腦袋擊碎。在江漢油田,他坐拖拉機去井上處理事故。當他從拖拉機的履帶上跳下來時,一輛消防車從旁飛馳而過,只差一秒鐘沒把他捲進車底。他不是不懂得安全,也從未忘記提醒他的工人們把安全放在第一位。而實際上,他們總在和死神捉迷藏。在濱海,鑽工們上下平臺都乘直升機。直升機在鑽井平臺上起落本是家常便飯。這一次卻不知怎麼了,飛機的尾翼與平臺相撞,飛機失去了平衡墜落下來,就像一隻中彈的鳥兒。申工就在這架飛機上。
  我後悔在技術座談會結束以後,沒有堅持讓他和我一起回北京來。我原想讓他回來住幾天即動身飛新疆,買機票要等,而他也要有所準備,新疆有那麼多朋友,他的,孫老師的,我的。可是,他卻說還要上平臺去一次。在關鍵的時候我總是拗不過他,這也許是多年來我對他聽從慣了的結果,雖然他對我這個新領導並非不尊重,一言之差竟使他喪失了生命。
  俗話說,好人不長壽。如果這句話只是表達了人們對於早逝者的惋惜,並不意味着短壽的都是好人,或者長壽的都是壞人,那麼,爲什麼死的又偏偏是他而不是別人?他不是已經闖過驚濤駭浪了嗎?他不是還能再幹二十年嗎?如果一定要死人的話,由我來替換他不是更好嗎?趁我還沒有經歷那麼多的'磨難,還沒有積累那麼豐富的經驗,還沒有爲事業作出什麼貢獻。
  我痛悔半年多以前那次談話沒能把申工留住,讓他離開了北京。那是在我們得知他將被調往濱海的消息以後,我找他希望他留下來。他卻堅持要離開北京到油田上去。我又去找他的夫人孫老師,試圖請她幫忙讓申工別走。和我自己那種有一點沉重的心情相反,孫老師的話說得那麼爽朗,那麼輕鬆:“在戈壁灘上轉了那麼多年,如今在北京安家了,可總也安不下心來,總覺得還像出差來似的。‘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恐怕將來還得跟老申走,到油田上去安家。其實,從北京到濱海不過幾小時的火車,有什麼了不起?那時候上新疆,那麼老遠,還不是說走就走了?”
  多少人做夢都想進北京。申工舉家進京後,他卻坐立不安。我知道,他留戀新疆,那一片寬廣美麗的土地,那一段難忘的歲月。新疆也是我走向生活的地方,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受過那片土地的培育,受過申工那一代人的薰陶。在他面前,我總覺得他是我上一代的人。
  一九六五年,我剛進大學門,申工已經當了三年鑽井隊長,成了油田上第一批青年鑽井工程師。四年之後我也到新疆去了。我和申工實際是循着同一條道路到新疆去的,那是長征之路的延伸,是延安精神築起的長城。我一到新疆,就被弄到紅磚廠去勞動,接受再教育。申工運用他自己的影響,把我從紅磚廠弄出來放到鑽井隊去。他說:“再教育不是懲罰。他是學鑽井的,應該到鑽井隊去接受再教育。”申工是要像當年蘇聯專家培養他那樣來培養我。他們的信條是:不當鑽工,不當鑽井隊長就不能當鑽井工程師。
  我和申工是同時離開新疆的。我還是進疆時的那個行李捲,多了幾本書和一摞圖紙。申工也只帶出了一個木箱,那是蘇聯進口汽車配件的包裝箱子。我有時覺得奇怪,新疆沒有花紅柳綠,沒有海市蜃樓,那個時候更沒有現代化的舒適生活,是什麼東西時時牽動着我,尤其是申工那一代人的感情?
  申工常向我說起戈壁灘上的地窩子。地窩子冬暖夏涼,那是生活在戈壁灘上的人們創造的能夠抵禦嚴寒、酷暑和風沙的最好的居室。我去的時候,地窩子已經被躍進房子所取代,而如今,躍進房子也被淹沒在樓羣之中了。申工要再去看看地窩子。他說,不是任何地方的地窩子都是可以由樓房取代的,在百口泉,在莫索灣,在合什託洛蓋,地窩子肯定還會有。他在那些地方打過井。
  申工常以讚美的心情向我描繪戈壁灘上的梭梭。梭梭以它獨特的生命力在戈壁灘上紮了根。它的根鬚吸水力極強,能在雨水極少而滲透極快的情況下吸足水分。它的葉子是針狀的,水分不易蒸發。它的莖幹又十分堅硬,足以抵禦風沙的襲擊。正是這些梭梭泛起的微綠,使荒漠戈壁顯出一些生機。梭梭雖小,它擁抱的卻是無垠的大地。
  後來我明白了,那段生活是我們生命的處女時代,是我們靈魂中最純潔的部分,是我們的初心。正如老窖中的陳釀,時間愈久,愈是芬芳。對於申工還有它特殊的意義,那是他和孫老師萌生愛情的地方。在黑油山頂,他們欣喜地觀賞那地上的油泉,採來山崖斷層的彩色土,伴着獻身石油事業的理想寄給遠方的親人。戈壁灘上的生活造就了申工粗獷的性格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不能容忍城市的擁擠和喧鬧。他要到海上去。他說,在海上看日出一定會比戈壁灘上更壯觀。申工的心像戈壁一樣寬廣,像大海一樣深沉。
  申工的死幾乎將我生活的信心摧毀了。我不但失去了良師益友,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事業的楷模。然而,我必須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幹下去,至少是爲了申工,沉浸在悲痛中是不行的,要爲申工做點什麼。作爲全院唯一同申工一起從克拉瑪依進入本院的人,我當仁不讓地拿起申工的請柬去克拉瑪依參加活動。臨行前徵得孫老師同意,我將申工的骨灰帶去撒向新疆戈壁。我相信,那是申工最好的歸宿。
  拿出從新疆帶來的那瓶伊犁特曲,心中不由地想起了《鴻雁》:
  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草原上春意暖。
  鴻雁,向蒼天,天空有多遙遠;酒喝乾,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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