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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酥的故事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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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酥的故事散文隨筆

桃酥,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簡直可以與當下的冬蟲夏草媲美。桃酥平時捨不得吃,就是吃,也是逢年過節纔可以嚐到少許,“香香嘴”而已。

有一年,年初一我去六母家拜年,走進院子就鞠躬,身子彎下90多度,六母見我這麼懂事,蹲下來親了我的腮,轉身進屋,拿過一包桃酥,從旁邊拆開一道小縫隙,輕輕掰了一個角,估摸也就是一塊桃酥的八分之一差不多,六母蹲下來,塞進了我嘴裏。那醇香啊,盈齒不散,滿口駐香,一股香甜繞在舌尖,不肯散去。大我兩歲的“斧子”哥,還有“強子”弟弟,都在身邊看着我,我眼睛期待六母再給他們兄弟倆一點,但沒有。斧子哥咂摸着脣,喉嚨做了吞嚥的樣子,吞下了口水,我眼睛趕快避開他的視線。強子的眼睛盯住了我的嘴巴,我趕快嚥下去,不再咀嚼,生怕勾起強子的強烈食慾,強子比我小可勁兒比我大,生怕上來把那塊桃酥從我嘴裏摳出來。

六母的舉動讓我好長時間都難以理解,以爲她不親自己的孩子,我對她感覺並不好了。我回家想,爲什麼六母就不能每人一塊,覺得她太吝嗇了。在那個貧窮的時代,哪知桃酥這種稀罕東西不是可以放開肚皮吃的,自家的孩子更不能染指。六母的心思,不是她不愛自己的孩子,而是忍着痛也要把一點點溫暖給別人的孩子。

其實,那時我並不缺少桃酥吃,儘管日子艱難,父母還是千方百計買來桃酥餵養我,可以說從小是被桃酥喂大的。可六母家的桃酥好像就是不一樣,也許是與她的手藝有關吧。我父母和六母六伯於1949年一起去闖蕩朝鮮新義州,父母開菜園和小麪館,六母夫婦開面食館做糕點。我總以爲那些桃酥也是出自六母之手,可當時誰也捨不得動手耗材烤制奢侈的桃酥。

六母的手藝還是我父親親授的,在朝鮮新義州,父親給一家朝鮮人開的麪食店送菜,他偷偷觀察了製作桃酥等麪點的過程,回來就跟一起闖朝鮮的六母說,六母也是巧手,不幾天就琢磨透了,開起了可以養家餬口的麪食店,主打桃酥,生意一度很火。

1954年闖朝鮮的人都回國了,我父親也跟着逃難的人羣,在美國鬼子的狂轟濫炸中,倉皇地回到老家。他在朝鮮雙腿受寒,不能幹活,嚴重的腿疾使他只能拄着棍子活命,沒有了經濟來源,養我這個孩子就顯得很吃累。好在我大姨那條件好些,常常接濟我們家。大姨夫去世得早,婆家的親戚在外面幹事的不少,經常捎點錢或者吃的,家庭生活還過得去,儘管有四個孩子,也不算揭不開鍋,略有寬裕就照顧了我家。

隔三差五來我家送吃的就是大姨的兒子,我叫他“維哥”,來我家的時候總是提着一包或者兩包桃酥。和維哥混熟了就沒有等他放下桃酥,我便拆開了包。他不允許我拿多了,就一塊。桃酥包外面是紙捻打十字繫住的,裏面都是12塊桃酥,拿走一塊以後,維哥把癟下去的包裝紙弄鼓點,恢復原狀,當然這是多餘的,只是他覺得被我媽媽看見不像回事。

我手裏拿着桃酥,還是不捨得馬上塞進嘴,衝到門外,看見同齡的孩子就炫耀,惹得他們也流口水,那樣我更興奮,優越感馬上就佔據了心底,他們有的伸手要,我都是掐一丁點,表示一下,骨子裏還是想饞饞他們。

那次,我居然大方得把一整塊桃酥都給了“和平”哥,讓幾個小夥伴都張大了嘴巴,驚訝得瞪着眼看。和平哥那次把登高掏出的一窩麻雀都給了我,大大小小七八個,我不能沒有一點表示。禮尚往來,知恩圖報,這些簡單的人情禮儀出自單純的心,無需誰來教導,可能是人性使然吧。

跑回家再問維哥要一塊,怎麼哀求也無濟於事,但就是不能恨維哥太不近人情。

每次維哥要走了,我都是不捨得他走,常常要他揹着轉圈,原地轉圈就不能回家,可以多待一會。可一想,若他不走,哪來桃酥吃,便想要他立刻飛回家,提着桃酥再來。而且約定住幾天再見面,若不能按時來,我就問媽媽,媽媽也知道我的心思,沒有好氣地說:“你那花花腸子,是不是想桃酥了?”

簡單的心思被媽媽識破,也不是見不得人,摟住媽媽的腿就撒嬌,媽媽無奈,要我閉住眼睛,她踮着小腳,從西房間翻出一塊來打發我這個賴皮。

桃酥,是親友走動的首選禮物,在舊農村是走親戚串門的旅行之物,寄託了彼此的情分,比得上千言萬語,彷彿離開桃酥就短了禮儀,沒有了檔次。

小時候去姑婆家,或者去大姨二姨家,我媽媽都要在籃子裏放一包桃酥,在路上,那桃酥的香味鑽鼻子,惹得我常常掀開蓋住籃子的包袱看看,嗅了再嗅,就是不敢揭開弄一點解饞,趁着別人不注意,在路邊歇息,把鼻子湊在桃酥包裝紙上來一陣子“鼻福”,彷彿要把那些香味吸走,也知道越是這樣,肚子裏的饞蟲子就更作怪,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

從親戚家回來,打開籃子去看,還是有一包桃酥,不過不是自己帶去的那一包,再有變化的就是我媽媽蒸的饅頭也換掉了,無非是裏外搗鼓一番,互換禮品。

我最喜歡去的就是遠道的姑婆家,她有三個兒女,一個在大城市幹工作,生活很富裕,我要走的時候,姑婆總是當着我的面打點我的包裹。

“這是大白兔,貴着呢,每天吃一塊,別這頓都吃了,下頓就餓肚皮……”姑婆說得我的口水直流,哪裏去想她的話有破綻,路上一想,就發笑。糖果根本就不能飽腹,怎麼可以餓肚皮。

“這是你愛吃的桃酥,路上不許偷嘴,粉子(我媽的乳名)早就告訴我了,你有那個毛病,這會看看你能不能忍住,好孩子!”說着就摸我的頭,讓我羞得不敢擡頭,眼睛盯住鞋子看,不停地來回搓着腳,眼睛時不時去看姑婆打點了幾包桃酥,兩包以上我很高興,不等姑婆幫我拐上就自己動手,姑婆看得明白,早就嘁嘁笑了。

還有好笑的是,當春節走完七大姑八大姨之後,我們家的桃酥還會增加幾包。媽媽都是將那些弄碎了包裝紙的,拆包放進我的小笸籮裏,這是我的專用“食盒”。

那年,我居然有了發現。去我三姨那的時候,我故意在那包桃酥的繫繩上做了標記,在半路偷偷用藍色鋼筆水塗抹了紙捻,誰也不會注意包裝的最底部。因我常常發現原本是我家的桃酥,轉了一圈又回到我的笸籮裏。

果然,幾個親戚走完了,媽媽解開包裝桃酥的紙捻,我仔細去看,一點不差,就是從我家出發的那包桃酥,最終還是回到了我家。

桃酥是親情友情的禮物,在轉圈以後回到它的始發地,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個年代,這種奢侈品,在表達人情往來上無與倫比,找不到更合適的替代品了。過去總以爲我的那些親戚都很富有,可我看到這樣的情形,心中就有些顫抖了,原來幾個姨,還有姑姑姑婆等,也不是家裏的桃酥放得都發黴長毛了,他們也是在轉着圈地表達着彼此的親情。

親情,是簡單的食物交換,是彼此頻繁的往來,不是看吃了多少美食,而是看轉了幾家親戚。

在漫長的人民公社時期,油料都是定量的,我們所在的生產隊,每年分配的花生殼每人20斤,自家的自留地還不允許種植花生等經濟作物,誰家種了,隊上要評估收成,在分配的時候要象徵性地扣除。花生油彷彿是昂貴的“牡丹油”了,這是從菏澤曹縣回家探親的一個鄰居嘴中得知的,那時不知道牡丹還可以榨油,覺得金貴得不得了。

如果家裏沒有大事倒也儉吃省用,花生油可以堅持吃一年,如果攤上事了,那就要從肚子摳出少得可憐的花生油。所謂的“攤上事”就是打發女兒出嫁,孃家要烙小餅大餅,統稱“媳婦餅”。大餅灑幾粒芝麻就可以,不費油;小餅最費事,破費的好東西也多了去。

在我們膠東石島一代,打發女兒出嫁的小餅完全可以與“非遺”食品並論。要用上等的`“頭羅麪粉”,就是第一遍碾壓出來的麥子面,和麪不能用一滴水,完全用花生油當水分,摻上白砂糖,如果買不起白砂糖,就用糖精代替,再按比例打一些雞蛋,然後用手反覆揉麪,直到握住麪糰而不能散開纔算合格。

誰家打發女兒出嫁的小餅用了水,不用說,吃的人一下子就品出來了,那樣的小餅發硬,大家不好意思說破,只給兩個字:硌牙。

一般打發女兒出嫁都要闊氣一點,最少也要烙三百小餅,多的達上千枚。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更是負擔,送走一個女兒,一家人的食用油就基本上消耗差不多了,人緣好的,都是門口的鄰居接濟一點,給一碗就算不錯,但人情終歸要還,人家打發女兒出嫁,也要如數奉上的。

最先是我媽的“閨蜜”六母找到了絕對可以亂真的配方,大家都說,六母闖蕩朝鮮做蛋糕沒有白學,六母也樂得合不攏嘴,本來兩顆門牙就外露,她的經驗在周圍鄰居那傳播以後,我就沒有見過她閉上嘴的時候。

她是在窮極的時候,找到了一個辦法,將那些桃酥搗碎,然後添加進麪粉裏,這樣油料、雞蛋、白砂糖都要相對減少,大約可以減到一半。那年我本家均嬸的大女兒英姐要“出門子”(出嫁的意思),均嬸就約了我媽媽,還必須招呼着六母,去均嬸家忙活了兩天,烙了四箱子小餅。

原料配置完全由六母操控,工藝雖不復雜,但比例和程序不對,做出來的小餅就怪味,畢竟桃酥的味道不如用原始方法烙的好,做不好口味就差點。這是一次性工程,來不得半點含糊。

六母親自捧着她的小石臼子,提着小搗錘,先將桃酥放進去,用搗錘反覆碾,直到碎成細粉狀,碾的過程中還不能過於用力,怕的是摩擦起熱,桃酥裏的油膩變味,六母說的專業詞是“變老”,這是個細工慢活,急不得。

桃酥碾磨好以後,要晾着,然後用文火加熱,炒制面粉。之前都是生面粉,現在爲了使麪粉與桃酥達到差不多的熟熱狀態,要熱處理,還不能炒糊。六母親自上鍋,她說大約三分熟就可以,太熟反而發粘。這完全靠着經驗,連燒火的也都得聽她指揮。她說就燒那些火不很硬的麥秸稈,每次還不能放進鍋竈下很多,何時放幾根,她都提醒,細緻的程度不亞於繡花。

幾個婦女拿着玻璃瓶罐頭盒蓋,取適量的小餅麪糰放入,壓實以後放在竹蓋子上,在鍋竈那忙活的人也要跟上進度,六母說,放久了不入鍋,超過一袋煙的工夫就不行,那樣味道就變了,大家當然要對得起女兒出嫁,不能讓婆家人嫌棄小餅烙得太業餘,便緊密配合。六母監督烙餅的,看着沒有問題了,就指導上鍋的,直到幾個女人制作工藝基本合乎六母的要求,六母才站起直直腰板,她的腰疼的毛病就是在朝鮮得的,整天彎腰,不停勞作,腰病就纏身了,可有誰請她幫忙烙小餅,她的腰疼病就好了,爲此,六伯沒有少嘟囔她。我們家和六母的家並排,在院子裏就聽見六伯不滿的發泄聲,但都是一個調門,絕不弄出大聲,我在隔牆外聽要側着耳。

那次,均嬸給英姐烙了900小餅。六母說這個數好像……我媽覺得太累了,便接過六母的話說:“九九,天長地久。”

是啊,英姐已經到了古稀之年,她一直很幸福。當時我姐夫是在部隊,據說,還是個小排長,六母烙餅的時候還誇:“英子找個當官的,我總不能打臉。”意思是要把小餅烙出水平。

果然,姐夫婚後返回部隊沒有幾天,就給英姐來信了,信裏談別的很少,多半篇幅是寫他帶去了三百小餅,分了全連隊,還有的士兵要姐夫寫信,能不能也給他代烙小餅。更多是寫吃小餅的口感和故事。

年輕的士兵喜歡編段子,還記得英姐告訴她姐妹的幾句話是:入口酥,綿掉牙,黏住舌頭不能說話;甜在心,喜上腮,每天吃一塊就想着愛……

其實,說到最後一個字“愛”,英姐是很不好意思的,但她要炫耀,還是羞羞地輕聲說出了,在那個時代太不容易了。

多麼體面的桃酥啊,貧窮的日子裏,啓迪了生活的創造本能,改變着習慣了的生活,用最經濟的成本,做出最深情的食品,那些鄰里的感情,親戚的親密程度,也因爲桃酥而變得酥潤起來。

2007年秋天,我想起了88歲的六母,專程買了幾包桃酥回老家看六母。她掉着淚說:“才子(我名字裏一個“才”字,六母總這樣稱呼我)啊,幹啥子帶桃酥來,這不是讓你六母‘死灰復燃’麼!”桃酥勾起了六母的回憶,也讓她想起過去日子的酸甜。她告訴我,今年春上,村長來找她,想讓她出山,當“桃酥師傅”。村子建一處桃酥小餅加工廠,要六母做技術顧問。村長還給六母說,粗略算了一下,全村990戶,今年待嫁的姑娘就有76個,烙桃酥烙小餅的活兒有的是。那些本村在外面工作的姑娘也有好多,出門子也回老家烙小餅,算上去,就是天天烙小餅也忙不過來。

六母當然興奮,可她老了,再也不能出山了。她把手藝傳給了三兒媳,現在加工廠搞得轟轟烈烈,六母笑了,說我女兒出嫁她要親自監工烙小餅。

她說,這日子誰也想不到會是這樣“酥潤”,你六母再年輕20年,哪怕就是10歲也好……

我們不堪回首食而不能果腹的日子,可那些因桃酥而使生活變得更加溫暖更加有味的經過,常常如一股熱流充盈了我們的內心……

桃酥裏的那些故事,那些與之有關的人物,時不時就跳出來,讓我揮之不去。

——2018年9月8日首發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