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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照花的短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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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是民國世界的隔水拈花人。他的嫋嫋和清軟,只在女人和文字裏,別處一點都不顯,女人和文字是水,他無法親自在水中,卻又知道水的勝境,然而巴山秋幕幾重遠,他隔着那水,婉約地遞過眼光來,試圖繞過那山宏偉的紋路。

無情照花的短文散文

因此我在他的書裏,明明看到一種壓力:他的柔媚是確定的,偶爾透出些清嘉來,隨即汩沒了,淹死在熟軟的筆裏。因爲清嘉並不是他的本性,他的本性甚至無處可尋,是這樣的沒有骨頭且伸展性極好,乃至你看到他的一個念頭和一段話,已經知道自己被繞過了千山萬水,來處早被他死死掩藏。可見他是真真切切知道自己弱點的,這就是他加諸自己的壓力,也算一種識見的才氣。雖然我們讀者之輩不見他真面目究竟爲何,但孟子有曰“吾養浩然之氣”,總可直覺地感到胡蘭成決無“養浩然之氣”之力量,一定是牆上之草,無論在爲文還是爲人上,可以鄙視他的僞真,但又佩服他實在僞得真。即使是牆上草罷,也是一株懂得使用花色的草,不是真花,妝得過許多真花。

妝過了許多真花,就是他的厲害處了,但這也需要很厲害的運氣來幫忙。據我看,今生今世本來是一本平淡的書,正如有人說,這本書其實寫了很多東西,比如童年啦,各色女人啦,各色都分得很平均,然而振聾發聵的只有三個字“張愛玲”。張愛玲一出,其餘盡皆失色了。失去這個焦點,今生今世就只是一部風月的精緻流水,在文路上開着小而晶瑩的花,偶爾博人顧盼,但不到驚世的程度,也到不了如今的知名,因爲這知名,大抵是靠着張而來的,多數人把它當作張愛玲一個側面而不俗的“他傳”。畢竟胡蘭成這支筆,功夫是不錯的。

張之與胡的比較,有人稱“胡才氣大過張”,我覺得這是一棒打殺式的謬論。正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湖萬古流”,不談學問與考證的功夫,張愛玲文學之自成體系、之不依靠他人,是胡做不到的,胡儘管文采斐然,但他在文學的體系上始終散亂,沒有一個焦點。誠然,我知道他有過《中國文學史話》,《中國禮樂》,《自然學》這類純學術的作品,但和文學是不同的,描摹世情若無獨到之處,學問考證再精深也無補。張超然於胡的地方,就是她的天才透闢,即使對於上海的小生活,她也將見出世間的通達處,才華之所以爲才華,在於它從水珠裏見到大海。文人不乏精深之人,卻很乏透闢之人,胡蘭成有才氣,但決不是這種透闢的、創造世情人學的藝術家。他有過這樣的一部作品沒有?無。然而他的才氣也不小,比如他是個有識見的人,能認識自己,認識張愛玲。多年以後在日本,即使寫出了山河歲月,以爲自己已經超越張愛玲了,看到張的新書,突然還是覺得不及,並且承認。這就是他的真正才華,不要再糾纏於他那些精緻的小句子吧!所以爲何世人多說胡是張的解人呢?真真是解人,雖然“民國女子”這一章,張愛玲看了說,有太多奇怪的纏夾!然而,纏夾中更有光芒,其中有世間夫婦慕愛的欣喜,有比斗的意氣,有賞“花”的樂趣,有解讀張愛玲的感性直覺,有懂她的真知灼見,不同於粉絲讀者的盲目推崇,說句粗話,胡蘭成的“馬屁”都是直接拍在馬屁股上,非在馬蹄上也。就是這一個男人,才“讓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美的花兒,是肯爲蜜蜂折腰的。黛玉說過“黃金萬兩易得,知音一個都難求”,如今有了知音,爲何不肯低下去?黛玉有了寶玉這一個知音,任他怎麼“混世魔王,不肖孽障,無能第一”,都是肯傾心低頭的……不要計較她的那些小性子,那只是情人間的小把戲!

如果《今生今世》失卻張愛玲這個民國女子,則失卻了花心,不過是一個文筆不俗的小自傳而已。自傳,如果不是寫到如高爾基的《我的童年》或者盧梭的《懺悔錄》那般針刺大世界,思想上升到觀照世界的一個高度,僅僅有嫋娜自戀自憐之態,觀衆是沒有大興趣的。何況這些自憐自戀,又並無大的道理,無非左傷花,右傷風,既觀照不到時事,又上升不到哲學,情愛只墮爲情愛,那是拉上窗簾自己躺在屋裏欣賞的東西。葉嘉瑩評論陸機潘岳等人說,他們的詩歌固然是披錦漓採,錦繡過之,然而總是缺乏感發的力量,這雖然和魏晉時以思力寫詩的風氣有關,卻更和本人的風骨相關,據說潘岳此人很是趨炎附勢,每見賈謐出行,常常望塵而拜,讓人看了十分不恥。所以千載下來,我們只記住潘安之貌,如花似玉,誠美男子也……他的詩歌和文章,如果不是研究文學史的,估計老百姓連一個字都不知道。美貌是不爲風骨所誤的,所以名妓總是流芳百世,而並非只是李香君這樣肯卻阮大鋮之奩的正義美女才能傳世。

胡蘭成之不能叫人感發,並不是因爲他“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真是這樣,倒能感發了,今生今世的意義又有不同。他實在沒有達到這個高度。並不是因爲他的識見突然低了,我覺得,他還是在遮掩,遮掩多了,騙過了自己,便欣賞起來,真的有如謫仙之飄飄然了。才子混世,沒有高情,卻有多情,多情和濫情只是一步之遙,多情濫情和無情,又只有一步之遙。胡蘭成站在這幾根危險的鋼絲上,幾乎要抵足。從張愛玲到一枝,我們看到的是,那些女子紛紛撲來,似乎胡蘭成只要作出一個歡迎的姿態,她們個個都低到塵土裏去。只有一個曾無限低頭的突然直起來,與之決絕了,那還是張愛玲。

“她而且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並不是不能察覺到張會這樣責問,茶壺固然可以配四個茶杯,但不是所有女人都甘心爲茶杯,茶壺表面多情,實則無情,他最愛的還是自己,不肯爲愛人的一點高興而犧牲自己的高興。但是張愛玲這樣一問時,卻把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反倒不關心胡蘭成將如何反應了。因爲張這樣一個水銀般剔透毒冽的女子,情懷中沉着無數漠然和冰涼、天真和稚氣、早熟和厭世、又怎麼能說出希求安慰的心意?她說了,代表着內心裏還是藏着一個快樂小女人,她希望在自己看破的萬種世相里,自己仍有獨特的運氣,可以獲得一個白髮千古的愛情。這使張變成一個多麼可愛的小女子,她平凡,希望救助,希望安穩。我可真是喜歡。

胡蘭成對此可沒有絲毫辦法,他力求每個女子的戲份都平均,可我偏偏只注意風華絕代的張愛玲。他也沒法兒和我這種讀者來理論,呵呵。

胡蘭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民國女子”這一章,他寫得格外瑣碎慎重,引經據典,處處引發感悟,甚至有掉書袋子的`嫌疑。這是張愛玲給他的壓力了,從第一次見面就可以看出來,坐下來沒說幾句話,他不自覺就開始比鬥,自己都吃驚:“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初見張愛玲,便覺得驚豔這個詞要重新寫過,豔不是那種豔,驚也不是那種驚,張愛玲之頂天立地,世界都要震動起來;再去張的閨房,“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裏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裏亦像這樣的有兵氣。”興起比鬥之意,多半是覺得自己不如,果然“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這不是謙虛,是實心實意地表達,胡蘭成之風流,就在於這點可愛,他承認自己意識到的。

寫文章的好手有兩種境界,第一種境界竟也不能叫境界了,因爲它繁文密鏤,功夫都在瓷器外,也許這個器皿始終只是一個圓柱,但它的雕花飾景讓人目不暇接,慌亂讚歎之餘,只能承認這是個妙品。但且慢,讓我們轉過一個花格,去看另一件珍寶,那是一個鏤空玉雕,雕的是妙相菩提,曼妙身材之外更有立體花葉相襯,帔帛依依從風,讓人想起張愛玲的句子:“季澤正在弄堂裏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羣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裏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着翅子。”高手的妙處就在於讓物物相合,物物相生,一點都不借助外力。

這只是一句描寫罷了,舉個例子。談到文章整體,恐怕胡蘭成更不可與張愛玲相比,張愛玲的小說是有獨特姿態的,每篇都是一個嫋嫋清冷的形體,無蔓枝,無雜葉。而“民國女子”這章是如此蕪雜,表面看,胡蘭成似乎只重於細瑣感受,於是沖淡了他的中心話語;但我更以爲,他的筆若觸及張愛玲,是始終沒有消停那份比鬥之心的,這份好勝,見於每一個典故經綸的引發中,見於每一個思緒的枝蔓裏,他唯恐細節上不完美,失去和她爭較的底氣,可正是這樣患得患失的心,讓他動筆下去一瀉千里又無所適從,正如雕飾景泰藍一般,銅絲都彎好了,礦料也燒軟了,每個凹處都充填得很完美,最終發現也不過是做了一個粗口瓶出來。說到這裏,我突然發現自己和張愛玲的感覺如此像:“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若覆信勢必出惡聲”。當然,她沒有復任何信,這是相當漂亮的舉措。

胡蘭成的無情和自私及自負,是從小處到大處的,小處就是這八個女人爲佐證,他風一樣過去,消失了,儘管心裏還在纏夾,但他重視的是自己在歲月中點滴的感受和傷痛,至於女人們,他雖然有不少心得,卻不是放在心窩裏去珍品的。大處,且不談他那篇“戰難,和亦不易”的火星文章——說是火星,也未必,其實古代到現在,地球上多的正是火星人,他們從“善良人性”出發,政治觀念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我想起梁實秋先生到杭州嶽王廟去,注意的是跪着的秦檜夫婦,秦檜身上盡是遊人便溺,夫人王氏則袒露上身,兩個乳頭被捫得發亮,於是不禁同情起生鐵來:生鐵無辜,做成人形在這裏受荼毒……我實在覺得他不如大衆化地吐口唾沫比較好,然而他也確實真率,說的就是自己想到的,真讓人又氣又笑——他的無情和自私及自負的政治行爲,大家都知道了:漢奸也。在中國揹負一個某奸的名字,不是好玩的,正如空空主人說,蘇、黃、米、蔡乃宋之四大書家,人鹹知“蔡”之爲蔡襄久矣,其實不然,“蔡”乃蔡京也。岳飛,忠義之帥,墨跡遍天下,但是光論書法技巧,可能還是秦檜比較高。可誰願意提蔡京和秦檜兒?風骨不存,皮毛全無。這不是後世人矯情,而是自然而然的規律。

今天我爲胡蘭成寫這篇文章,也是覺得渾身皮癢,觀其文字,並不是一無可取,但可取又有限,如果我玩票寫寫張愛玲或者柳宗元等人——只能玩票,深知自己功力有限——會感到壓力極大,需要特別慎重,然而胡卻讓我信筆拈管,不小心就漏出這麼一大篇。實在是他爲文也輕飄飄乎?

所有人都有一個相同心理,並不是奇怪胡蘭成怎麼愛上張愛玲?而是奇怪張愛玲爲什麼愛上胡蘭成?這好比問爲什麼奶酪用在窩窩頭上?其實也有點爲胡蘭成有不平,其人雖然差勁,但少女或師奶殺手的名號不是白落的。有一種男人,面對女人的時候威力極大,他就像只噴霧熨斗,對你每個紋理都很有心得,也知道如何適應你的質地和麪料來熨平,決不會烤糊,也不會弄得半乾半溼,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技巧吧。何況像張愛玲這樣的女子,除了需要一般女子所享受的體貼外,還要碰撞出火花,在文思上互有進步,胡蘭成兩方面的功夫都很強,正是合適對手。這一點,胡蘭成也知道。要不他爲什麼說男女關係,非舞即鬥呢?舞到和諧處,可以鬥一鬥,鬥到高興的時候,又可以舞一舞。胡蘭成又有他的一派天真,可以恰到好處地欣賞張愛玲,讚美她的長處,不至於馬屁拍到馬蹄上。如果將他們比成俞伯牙和鍾子期,那太雅顯得不搭,或者比成孟光和梁鴻吧,私下相處時,胡蘭成經常是孟光,而不是梁鴻,但往往孟光做到一定時候,他又成了梁鴻,可以“變得要發怒,幾乎粗聲粗氣罵她”了。

這樣的男人,放在房間裏,是讓女人歡喜的,張愛玲並不是怪物,也一定是歡喜的。

我只是可惜,胡蘭成雖然有這兩個大優點,卻消磨不了他最大的缺點:無情且自私。但,非是無情而自私,胡蘭成將不是胡蘭成,張愛玲也非之後的張愛玲了。

這不是隔水拈花,竟是無情照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