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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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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裏的風景五顏六色。這些或粗或細或新或舊的線軸,是我母親在幾十年的縫紉生涯中積攢下來的。我已經在裏面翻找了好一會兒,仍然一無所獲。這時候他從外面進來,把一隻線軸向我眼前一遞。

深藍散文

我不接,說:“不行呀,這個是黑的。”

“那條褲子不就是黑的嗎?”

我吃了一驚,擡起頭看他。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和我開玩笑的意思。據說魔羯座的人大多不苟言笑,我父親一向也是如此。

我更加不明所以:“那褲子是藍色的呀,深藍色。”

我父親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疑惑。他向那條搭在一旁等着扦褲腳的褲子凝神審視了一番,又瞧瞧手中的線,說:“不就是淺一點麼!”口氣是帶一點商量的。

我說:“什麼呀,差不少呢。”

我覺得我父親今天有點古怪,忍不住探究地朝他看看。小時候,我去我父親的單位,他的那些同事一看見我,就會扭頭去看我父親,說:“哎呀!你這閨女和你長得可真像!”或者,“這丫頭的眼睛和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麼!”這時候我父親就笑得“嘿嘿”的,露出滿口白牙搪瓷般閃亮。但是我不笑。因爲如果我也笑,嘴裏的兩顆豁牙子就會曝光。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哪一年當上的科長,我只知道他在二十四歲上成爲我父親。但是我出生的時候他正在海上。這是北半球的六月中旬,海水一片碧藍,又一片黛綠。那艘巨型漁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枚葉子。一直要到許多年後我纔會知道,我父親眼中的大海與我眼中的大海並不一樣。也許每個人眼中的大海都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也只能是投射在某個人或者某個物種眼底心間的各不相同的影像。只是那時候我還太小,這世上的每一樣東西在我眼中都是奇蹟。當我吃飽睡足,如果沒有人把我抱起來四處走動,我就用哭聲抗議。我母親只好用幾隻大枕頭把我夾在中間,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坐”着的姿勢,可以扭動着脖子左左右右地看。當我父親一腳踏進家門,正撞見我深陷在幾隻枕頭的包圍圈裏向他瞪眼。我父親大叫一聲,一把將我從枕頭的圍城裏搭救出來。他把我擱置在他頭頂的寶座上,準備去外面展覽。我祖母慌忙跑過來制止他:“看嚇着了!嚇着了!”其實我沒嚇着,倒是樂得“咯咯”響。

從此我父親寵愛我。我是他的枝條上結出來的最合他心意的一隻蘋果,果心裏藏着一枚與他當年一模一樣的核。我眉心裏鎖着他給我的倔脾氣,骨頭深處是他大而單純的寂寞。我毫不猶豫地攜帶着他的基因,包括那被上天不小心損壞了的一小部分。

我上小學以後,我父親就不再出海了,留在公司裏當報務員。他工作的時候不允許我待在旁邊,打發我去外面的陽臺上玩。我把門悄悄推開一道小縫,看我父親戴着耳機,端坐在那臺機器前面“嗒嗒”地打信號。從側面看,這張嚴肅的臉一點兒也不像是我父親。耳機後面的我父親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回到陽臺上,看浩浩湯湯的大遼河從我眼皮底下奔涌向西。沿着這條大河,我想要追溯出遠處的大海的樣子,我父親在遙遠的海面上“嗒嗒嗒”發報的樣子。而就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有一種我看不見的'東西正從我父親的指尖下面“嗒嗒嗒”地飛到“外海”去,再從那兒“嗒嗒嗒”地飛回來。我想象不出藏在他們話語裏面的“外海”是什麼樣子,但我想那一定是個奇怪的所在。因爲我父親從“外海”回來後就不再吃魚了,這件事讓我家所有的親戚們都驚奇不已。他們說,因爲大海里不長蔬菜,在遠洋漁輪上工作的那幾年,我父親吃掉了理應均勻分佈在他一生裏的全部的魚。

連他的同事也弄不懂他不吃魚的奧祕。與我父親一樣,他們年輕時也大都有過海上經歷。有的甚至還當上了船長,在波濤之上顛簸了三十年,卻沒有誰因此養成不吃魚的習慣,也沒有誰就此變得沉默寡言。恰恰相反,他們會講很多笑話,把簡單的家燉魚做得花樣翻新。他們都是些與生活彼此契合得親密無間的人,也就是幸福和正常的人。與他們相比,我父親似乎擁有更多緘口不言的祕密——他或者他的一部分,始終遊離在生活之外的另一片海域。

許多年後我漸漸明白,一個人要用盡他一生的光陰來懂得他自己,再用幾輩子的光陰去懂得另一個人。即使這個人他不是別人,他是你血肉相連的父親。即使你血管中流淌着屬於他的血液,即使你長着他的眼睛、他的嘴脣,但是你永遠也無法代替他看見和說出只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命運。

後來的某一天,在與母親的閒談中,我忽然想起那一天我父親的奇怪表現。沒想到我母親不以爲意:“你爸分不清藍色和黑色,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說:“啊!”

我母親接着說:“你不也是分不清一些顏色麼?”

“誰說的?!”

“那一年你升學體檢,不是認不出那些圖案?”

哦,我想起來了。

那一年我報考的是紡織專業,必須通過色盲檢驗。醫師向我展開一本五色斑斕的畫冊,讓我從那些千奇百怪的色塊中分辨出圖案。我很快找出了一隻蝴蝶,又在蝴蝶的一隻翅膀上找到了一座山,在山腳下找到了一個奔跑的人影。

但是醫師仍不罷休,催促我:“還有呢?”

怎麼可能還有?我的視線在那些色塊的荊棘叢中茫然穿行。排在我後面的同學見狀也替我焦急,伸出手指悄悄在我背上劃字。見我沒反應,又反覆劃了幾次。等候在外面的我母親這時也覺出了異樣,開始往我這邊探身察看。對面的醫師狐疑地盯住我,用眼神警告我身後的那位同學。我腦子裏嗡嗡作響,汗水嘩嘩地從全身的毛孔裏竄出來。我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向眼前的迷宮看過去。答案終於被我找出來了:在那隻蝴蝶絢麗的身體之上,正隱約浮起一隻屬於黃種人的寬厚手掌。

在百度上“色盲”這個詞條裏,我認爲我找到了我的父親——準確地說,他隸屬的名詞應該叫“色弱”。在一百個中國男人中間,患有色彩障礙的大約多達六個到八個——真的會有這樣多嗎?

或者,它是人類在進化史上留下的一截小小尾巴,供給我們追想和銘記。在那些古老的時代,我們的祖先恰是憑藉它,才得以識破大自然無比狡黠的色彩僞裝。但是,當人類抵達文明社會,這個古老的優勢反過來成爲缺陷——十八世紀末期,英國化學家約翰·道爾頓終於確認了它的存在。作爲色盲症患者,道爾頓認爲這簡直是有關人類的一場離奇經驗——這明確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的同一個世界,在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某些人眼裏,竟然是與其它人不一樣的!

這羣懷揣奧祕的人,他們深陷在人羣裏,看起來毫無異樣。他們不是殘疾者,在人類的進化史上,他們只是不小心遺失了這世界上的某幾種顏色;而這種遺失,包括他們自己在內,在漫長的歲月裏可能無人知曉。我們說“眼見爲實”,因爲每個人都只肯,也只能,相信他親眼看到的世界;他怎樣才能發現他看到的某些事情原來是錯的?我們該如何想象:那些從一出生就開始長出根鬚的信念被突然間顛覆過來?而在此之後,他將怎樣重建對這個世界的完整信賴?以及,更重要的,對他自己的信賴?

閉上眼睛,我纔可以看見我父親當年的海上生活。那一片深深淺淺的、一望無垠的黑色的大水,但是他怎麼能夠對別人敘述出它們:那灰色的天空,那黑色的海水?他只有把自己掩埋在沉默裏,那大片大片的、比大海還要濃重的黑,代替他,隱藏起一個人虛弱的祕密。

在那麼多年裏,知曉這祕密的,除了我母親,也許,就只有那些大海里緘默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