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孃淚散文

老孃老了，快八十歲的人了，加之多病，用風燭殘年來形容她的晚年生活，我想是一點也不過分的。而倔強的性格和鄉下人的孤傲，即使在生活到了最艱難的時候，我也很少看到母親流過眼淚。我甚至難以揣測和想象，她自尊或者自卑的內心裏，燃一燒着的，是一束怎樣的命運的火焰？

可是這一次，她竟在電話裏泣不成聲了。

我遠在新疆，20多年了，離多聚少的異鄉生活，使我習慣了在電話里正話反說，近些年來，隨着母親的日漸衰老，我會在電話裏逗逗老太太，每一次聽見她在電話的那一端開心地笑着並埋怨着，我便踏實了好多。

這一次，她問我六弟的孩子，囑我要勤去看看孩子，別讓孩子受了委屈。說着說着，她就哽咽了。我趕忙安慰她說，孩子和他媽媽在一起，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六弟兩年前在部隊上因公犧牲以後，弟媳帶着孩子一直住在部隊的院子裏，說是與我住在一個城市裏，見面的機會卻被是很多。想來，我這心裏也是不好受的。況且，十多年前，六弟從山東老家來新疆投奔我，是我在新疆把他送他到部隊上當兵的。後來在新疆娶妻生子，在部隊是幹得好好的，竟遭遇了這樣的不幸。

六弟出事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在心裏是有自責的。從小我就知道，六弟是一個命苦的孩子，他剛剛出生三天，父親就因病去世了。母親現在的身體狀況，我想多少應該與那個時候有關。

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還不到40歲，帶着六個孩子，其艱難和內心的悲苦可想而知。記憶中總是吃不飽，每一年的春天裏都有一段漫長的捱餓歷史。記得日子實在過半下去了，或者遭受了別人的白眼和欺辱，母親會在半夜裏哭泣，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整個暗夜的屋子裏，早已經是哭聲一片了。

一家人在暗夜裏哭泣，爲的是不要讓外人看到我們曾經向命運真的低過頭。後來母親曾經告訴過我，說她在那些黑暗的長夜裏，曾經有好多次想到過自一殺，有幾次甚至把上吊用的繩釦都挽好了，在她擡起頭來望房樑是套的時候，她又總是忍不住看一眼熟睡中的孩子們，正是這致命的一眼啊，我的娘就再也我沒有勇氣上吊自一殺了。她後來回憶說，每當看到這些沒有成|人的孩子，想到已經早去的父親，她說自己就是有一千條理由都不能走這條路了。可是生活又是如此的艱難，每每被逼到了命運的牆角，她一次又一次想到了自一殺來解脫自己，又一次又一次放棄。實在不行了，自己無法說服自己，她會在天亮以前，一個人去到父親的墳前大哭一場，趕到天亮了，他會擦乾了眼淚回到家裏，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繼續艱難的生活。

事實上，在我記事的那些年裏，我是知道母親從父親的墳上回來的，因爲母親沙啞的嗓子和紅腫的眼睛，可是我們都只能“視而不見”，用這樣自欺欺人的方式來回避命運帶給一家人的苦難和羞辱。

家裏沒有糧食了，母親帶着三哥或者姐姐去討飯。這樣的故事在今天說來，許多人會不以爲然的，可是，多麼要強的母親，她必須暫時放下自己倔強的尊嚴，天還沒有亮之前，早早地，不要被村裏人發現，走好遠的路，去到沒有親戚和熟人的村子裏，討來一點糧食和地瓜幹，要到晚上好晚纔可以回家，把那用來要飯和打狗的根竹棍藏在村口的樹林裏。這一個晚上，不管多麼晚，全家人在母親沒有回家之前，誰都不會睡覺，眼睛裏有憂傷也有期待，有迷茫也有希望，因而不管天氣有多麼陰冷，只要母親能夠平安地回到家裏，這個晚上的燈光便足夠溫暖。

母親沒有文化，我能夠想象到的是，在她那個時代所受到的教育以及她能夠給我們的教育，除了做人的正直和善良，便是要有尊嚴地活着。她常掛嘴邊的一句話便是：能要站着死，不要臥着生。

而命運也就是這樣捉弄着母親的。母親晚年信奉了鄉村的基督，她的主要精神安慰或者說主要的精神力量都應該來自這份堅定的信仰了。每一次從新疆回到山東探親，母親都會託人到教堂裏給我買來各種版本的《聖經》（新舊約全書），並囑我在遇到困難的時候，看看《聖經》，做做祈禱。

或許是這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也或許與她信奉的基督有關，晚年以來，母親基本上是一個堅定的樂觀主義者。大事小事從不放在心上，每天出來曬曬太陽，與老姐妹們聚會，醉心於她的.基督信仰，倒也是舒心的。兩年前弟弟的去世，想來還是深深地影響到了她的健康。當時，我們幾個兄弟決定，暫時先不要告訴母親真實的情況，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一直到這部隊上把弟弟的後事處理完了，最後需要把弟弟的骨灰送回到老家去的時候，就再也無法瞞住母親了。全家人都回來了，我想母親這個時候應該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當四叔把六弟在部隊上“出事”的實情告訴母親時，難以想象的是，母親出奇的平靜，或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六弟留下的還不懂事的孩子了，她是否也再一次想到了我早逝的父親也未可知，只是她長長地出來一口氣，強忍着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其實，我多麼希望母親在這個時候能夠“老淚縱橫”，可是沒有，她說自己其實早就從全家人的悲慼和神祕氣息中猜到了這一切。她還說，人死不能復生，只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是漫長的人生使她超越了生死和親人的離別，還是苦難真的能夠抗拒不幸！ 上一頁12下一頁

而這一次，我無意中一個問候的電話，怎麼竟會使母親泣不成聲呢？原來，她看到村子裏一個隨着母親改嫁來到小男孩，遭到繼父家人的嫌棄和白眼，她便想到了尚未懂事的弟弟的孩子，她擔心哪一天這個苦命的孩子也像那個不遭人待見的村童一樣，落得個無人疼愛的下場。在這樣的時刻，除了語言，我似乎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安慰母親。

以我現在的心境，完全可以體會到年近八十歲的母親一個人獨自住在鄉下的生活，她無奈又無怨地忍受着骨肉的分離，固執而不捨清貧地守着一座空寂的院子，漫漫長夜裏的那一聲嘆息，該是怎樣的讓人心碎。

一直以來，母親總是以你自己的樂觀來掩飾晚年的落寞和無奈，她也總是用現在的衣食無憂來對比那些饑饉的歲月。而想到這個時候母親的老淚縱橫，我想告訴母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我們真的無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