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靜散文

當我準備去韓國旅行時，並沒有考慮靜的問題。

當我呱呱墜地一聲大號時，母親說：這不是靜。那是什麼？12年後，當我聽了母親這話，如同聽到一聲春雷在耳邊炸響，立刻撲閃着大眼問着母親。唉！母親嘆了口氣，略顯無奈而又傷感地道，或許是勞碌命吧。說完，雙眸凝望着窗外渺遠的天空，神情肅穆而又深邃，讓我頓時墜於雲裏霧裏。莫非靜與時空，與遙遠的世界有着關聯？不解其意的我，驚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當我貪婪地吮吸母親的乳汁酣然入睡後，母親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也不是靜。哦，那又是什麼？12年後，我繼續着剛纔的好奇追問着母親，難道又與遙遠的世界有關聯？少不更事的我，愣是沒從母親困頓的一生去感悟她內心的淒涼與傷感。不是，不是！母親這回乾脆搖了搖頭，直接了當地表達着她不同的人生見解，或許各人有各人的命吧？哦，哦，兩次都提到命，兩次均與靜生生地岔開了，難道母親眼中的靜，不是曼妙的人生享受，而是愁腸煩結的集聚？室內越是靜，越顯出她內心的孤獨與無助？

後來聽母親說，她13歲做童養媳，16歲同父親圓房，在不足20年的時間內，接二連三生下了13個兒女。13個兒女啊！個個張嘴要吃要喝，一個纏足的弱女子，一個無正式職業的小婦人，每天要操多少心，忙活多少事，才能讓這13張嘴平靜安詳地呆在屋裏？何況家貧，請不起接生婆，有的孩子剛生下地，母親只得自己剪斷臍帶又自己下地爲嬰兒洗滌血身子；有的小孩營養不良，生下沒幾個月便夭折身亡，更給母親增添了多少心靈的打擊和傷心的淚水？母親是在用她一生的經歷解讀靜的含義啊！夜裏當孩子們都熟睡後，靜突然襲擊了母親的心，也襲擊了她貧窮多病辛勞的身子。而她的腦子裏卻一刻也沒平靜下來，反覆在想：這些孩子們能不能都養大，今後能不能有個好命運？靜與命運自然連在了一起，靜與非靜，已摻雜了母親太多辛酸的人生困頓和不堪的人生擔憂。

在我們當代生活裏，靜已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狀態，更成了許多人追逐的生存方式。靜能給某些人詩意的想象，也能給某類人自虐的孤獨。靜已不是簡單的自然符號，她包孕了更多的文化元素。現代的小年輕，有幾個能理解母親那輩人的心酸與困頓？而我報名參加韓國旅行團，其動機是想探索韓劇火爆的文化基因，玩味冰心當年構思《寄小讀者》的海上情思，腦裏壓根沒粘連靜的種種思緒。靜似乎只是埋在記憶深處的某個封存品，此時還不到開放的最佳時刻。這算不算對母親的不尊不孝？我也沒多加思考。只是妻子覺着我的行爲太魯莽太欠考慮了：你難道不知韓國剛出海難，這時去韓國旅行，不怕再出事？一句又一句的詰問，像機關槍似的，早已將海上的平靜，視作生命維繫的首要條件。哦，哦，我瞅着她臉紅脖粗的嗔相，嘴裏半天沒回復一個字，彷彿電腦死機一般。

幸好旅行社的人告訴我，旅行的那幾天，日照港周邊沒惡劣的自然氣象，更無颱風惡浪什麼的，你放心去旅行好了。嗯，嗯，我除了不斷地點頭，還能說什麼呢？靜，已成了安慰心靈的鎮靜劑，也成了維繫生命安全的強力保障。海上只要有靜的身影遊走，便如汩汩流動的小溪，滋潤着旅行者的心田，也鎖定了生命安全的形符。而離境前的過關驗證等行爲藝術，慢得能將時間凝固，繁複得可令思想窒息，哪還有心情遙想靜的曼妙滋味？登船後的第一個目的，便是找到自己的牀鋪，安放好自己的行李。不相識的，相識的遊客走進同一個船艙，互道問詢與關切，其聲音喧鬧成一朵朵浪花，又很快化成一個個泡沫，消失在毫無情感的船艙之內。一切都是無序的，一切又都是符合邏輯的，大腦愣是沒顧及靜的身影。突然大家都不說話了，臉上明顯地刻着疲憊，精氣神也像折了翅膀一般，眼神對着眼神，嘴巴對着嘴巴，就是不肯說一句話。彷彿大家都約好了似的，閉嘴是最明智的選擇。靜便在這時悄沒聲地來到了我們身邊，事前沒打一聲招呼，連一個儀式都沒舉行。艙內除了牀鋪挨着牀鋪，生硬地沒發出任何有響動的聲音，人的耳朵僅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這種靜，使我感到不僅不能給人帶來任何曼妙的思緒，反而給人帶來一種逼仄的氣氛。

平時我走進書房，關了電腦，也關了音樂，刻意營造出一種靜的氣氛，以保證我能安心地寫作，這是我需要的靜。而船艙裏的靜是我需要的嗎？顯然不太是，可又無奈地想要這種靜，人真是一個矛盾體呀！有時寫作寫累了，便到附近的小樹林裏走走，吮吸草木的馨香，沐浴清新的空氣，感覺整個人都沉浸在幽雅潔淨的時空中，特別愜意，特別輕鬆。我便想，若是人能經常濡染這種靜的薰陶，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那麼大海的靜，又是怎樣的一種情狀呢？

當我走上甲板，猶似走上孤島的一塊平地上，四圍沒有風，也沒有浪，只有柔軟的海面鋪出天幕般的藍，緊緊地咬住了我的眼。我一動不動，靜靜地觀看着遊船彷彿樹上的一片落葉，緩緩地朝着大海深處飄去，身旁的人卻說它更像一隻甲殼蟲，不緊不慢地爬行在巨大的藍色的鍛面之上，海鷗不見蹤影，其它船隻也躲得遠遠的，彷彿生怕驚擾這難得的大海的寧靜。都說真正的靜，是遠離世俗的，不沾半點嘈雜紛擾的，眼前的靜卻被巨大的藍色的氣勢擁抱住了，連同我的生命我的呼吸都被擁抱住了，我感覺有一把木梳正靜靜地梳理我心中藍色的思緒，有一個過濾器正過濾我身體內的紛雜與庸俗。我被時空的無限與永恆相擁着，巨大的時空與永恆也相擁着我。我想躺在甲板上，如同躺在青春草地上，呼吸着大海清新的空氣，猶似呼吸着草原奶酪獨有的氣息。

我從沒看到這麼獨特的靜，意味深長的'靜。在靜得如一潭秋水的海面下，無數的魚類自由的安祥的遊動着，無數的珊瑚按照自己的喜好生長着，他們全都得益於平靜的大海全力呵護和遮翼，而大海卻平靜得如經歷過滄桑歲月的老人，不招搖不炫吹，始終保持安靜慈祥的面容，拒天功不自傲，能包容一切，一切盡在包容之中。

我非常明白，平靜並不是大海的常態，而是以屏退巨風惡浪爲前提，以博擊雷電嘯聲爲首要。眼前的靜，更像是在守望，抑或是在期盼，似一位老人在掩卷沉思，更多的像是在坐禪。而且，而且……，我們後來坐在飯廳裏吃飯，遊客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全然忘了大海的存在。可她依然盡守自己的職責，用博大的胸懷護衛着海面上的寧靜與安祥，這就是大音無聲，大善無痕啊！我能從這靜中，嗅到母親安祥溫暖的氣息，嗅到母子不離不棄的安寧氣氛。

古詩中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這是描寫隱者的靜，獨處的靜。“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這是描寫寂寥的靜，悠閒的靜，全然不能同大海的靜站在同一個思想境面上。而天下的靜，無一不是相對的，只有在動與靜的相對時空中，才能顯出大海的靜的無窮魅力與祥瑞。

古人云：靜以修身，靜能生明，這是對靜的最高褒獎與禮讚。而天下最美的靜，是包擁着大愛的靜無私的靜，像溫柔的大海呈現出耀眼的藍單一的藍，不需要呈現更多的色彩，妖嬈紛蝶地迷亂人的眼。這種靜，已屏退了母親那種貧困與憂愁的成分，直接撞開人的內心溫暖處，血脈膨脹地想要飛翔起來。哦，哦，有了這種靜，我站在甲板上，還能挪動步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