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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鄰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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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奶奶說他們不是本地人,多年前逃難到我們村就在這落腳了。

老鄰居散文

男的高高瘦瘦,眼窩深陷,鬍鬚花白,無論冬夏都光着上身,穿着只有一條半褲管的褲子,沒有人和他講過話也沒人聽過他說話。女人單薄瘦小,佝僂着腰,蓬亂的頭髮夾雜着草屑,一層一層的皺紋疊滿瘦削的臉,說起話來一里哇啦自己乾着急別人聽不懂。

在我記事起,他們就已經是這形象了,這些年一直沒改變。

由於整天瘋瘋癲癲,村裏有人給他們起了外號,男的叫魔子,女的叫傻熹。傻熹魔子沒有房子,住在別人廢棄的一間土坯房裏,沒有地種,男人整天東跑西顛 找來死貓死狗甚至人家牲口分娩丟棄的胎一盤帶回家煮來吃,女人則走街串巷到垃圾堆裏臭水溝裏扒出些爛菜臭瓜帶回家,老兩口沒孩子,不過也幸虧沒孩子。

聽人說魔子以前是還是個知識分子,給地主家管過帳,後來犯了事,入了獄,逃獄不成被打斷了條腿,還被電擊壞了腦子,就成了今天的魔子。也有人說,傻 熹不是他老婆是他妹妹,兄妹倆從小相依爲命,生下來就傻,也有人說她是魔子從大戶人家拐出的小妾,還有人說,她是從南方逃難來的寡一婦,魔子見她可憐就收留 了她。衆說紛紜,真假難辨。

我問過奶奶爲什麼村裏也不幫幫他,村幹部也不向上反應幫他們弄個低保貧困什麼的,奶奶說他們和支書結過樑子,沒人管。

在我們那種落後的地方,村裏的所謂大權總是掌握在一個或幾個比較有實力的家族手中,並且某些職位還是世代傳襲,就像支書,村長,主任,等等。也就是 說,十年前他老子是支書,這十年他兒子就是支書,不出意外的話十年後他孫子就會是支書,所以,魔子兩口十年前和支書家結過樑子十年後應該還和支書家有仇, 而且還是世仇,越積越深,積重難返,仇深似海。像無論村民怎麼勸說哪怕大家湊錢也不給正在發高燒的魔子看病的村醫就是支書的侄孫子,東西過期喂狗也不施捨 給他們的雜貨鋪老闆是支書的外孫子,隔三差五揭魔子家屋頂瓦片往煙囪裏堵獸皮放狗追的傻熹滿村亂跑的那兩個初中生就是支書的重孫子,們。總之,一切欺負過 欺負着和打算欺負老兩口的都是支書的孫子。

傻熹魔子脾氣也夠古怪,他們幾乎不和外人打交道,別人給的東西從來也不要,無論你是出於好心還是什麼打算,他們一概不理不睬,天生地養,過着原始人一般的生活。

魔子家沒有院牆,巴掌大的空地就是他們的院子,上面堆滿了各種撿來破衣爛衫,死雞爛狗,女人總是坐在地上,用一把撿來的鈍刀用力的剁着下一餐的食 物,一把爛菜或是一隻死雞,隨後順手丟進一旁盛着滾一燙開水的鐵鍋裏,男人則不停的掰着木柴,由於沒有斧頭只能撿一些稍細的樹枝木棍回來用手掰斷,掰的不長 不短就塞到鍋下,把水煮開,把那些能吃的不能吃的東西煮熟。每次經過他家差不多都能看到這幅畫面,還隨着不絕於耳的剁菜聲和掰柴聲。

初三那年寒假,一進衚衕沒見老兩口身影,也沒聽到他們的聲音,出於好奇,便問奶奶,奶奶說,傻熹撿破爛被過路的車撞壞了腿,司機跑了,魔子沒錢給她 看病,到處找接骨用的 節節草,整天沒頭沒腦的在河堤上,田地裏,樹林裏瞎轉,半夜三更過路的行人有時候都能聽到他在河堤上急的直叫喚。前幾天後半夜下了大暴雨,那時候魔子還在 河堤上挖節節草草,大雨一衝魔子一頭栽進了狼窩(沙土地直立性差易塌陷,被雨水衝擊而成的沙洞被當地人形象的稱爲狼窩),險些被活埋,幸虧他命大,第二天 被路人救起,只是瞎了一隻眼,他被擡回來的時候手裏還僅僅攥着那幾顆沾滿泥水的草。

趁家人不注意,我一溜煙鑽進魔子家。

這是我第二次踏進這裏,從門口望進去,土坯牆已經棱角難分,四周沒有窗,光線很暗,原來的兩扇榆木門只剩下一扇,不到五十平米的地上滿滿當當堆滿了各種撿來的東西,一張牀,準確的說是一張破門版橫橫的擺着中央,我的思緒瞬間回到了第一次來這的時候。

那時剛度幼兒園,和小夥伴打賭誰的膽子大,判定標準就是看誰敢往傻熹的鍋裏丟石頭,正值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我帶頭第一個潛入她家。

那天魔子不在,傻熹面對着牆在剁菜,我們一口氣丟一了一大把石子進她的鐵鍋裏,聽到聲音,她轉身看到我們,一愣,然後起身伸手從身邊摸起了什麼東西, 我們大呼:“有暗器,快跑!”然後撒腿就跑。見狀,她開始一里哇啦的亂叫,還拼命招手好像示意我們留下,出於好奇,我們幾個住步在離她有七八步遠的地方, 她佝僂着腰,提着一口尼龍袋子向我們走來,“指定是暗器!”,“我覺得是條蛇!”,“還是條毒蛇,我看出來了,在動。”小夥伴們討論着。

她蹣跚到我們面前,打開袋口,瞬間幾隻大蒼蠅和一股爛臭味一齊飛出,我本能的捂住鼻子並盡力也捂住嘴巴。她伸手從裏面掏出了幾顆疤痕累累的油桃,向 我們送了送,示意讓我們吃,我們有的皺着眉,有的捂着嘴,更有的直接做噁心狀,竟沒有一個敢於或者願意接受她的好意,她放下袋子,開始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上 衣,終於在那件襤褸的不能再破爛的背心上找了一塊比較完整的地方,拼命的把手裏的油桃在這方完整的布條上蹭了蹭,又用牙咬掉了那幾個帶疤帶殘的地方,再一 次顫巍巍的遞給我,我望着他那雙深陷下去又渾濁不堪的眼睛,不知哪來的勇氣竟從他手裏結過油桃,狠狠地咬了一口……接着因爲這事被我爸暴打一頓丟進小黑 屋,直到保證再也不去她家不吃她的東西才被放出來,並且還活生生被老媽灌了三天的殺菌藥水漱口,再後來的事就記不清了,只記得那種藥水很苦,那口油桃很 甜。

“咣噹”!我被一聲脆響帶回現實,是魔子不小心踢翻了煮飯的鐵鍋,幸好裏面沒有滾開的水,他本來就有一條腿是殘的,現在又瞎了一隻眼,以前花白的胡 子如今全白了,和滿頭的銀髮形成一片,白得耀眼。傻熹直一挺一挺的躺在門板上,被一張破被嚴嚴的裹一着,只露着一張臉,一張疊滿皺紋的臉,她沒有睜眼,所以看不 到是不是眼睛也變得愈發渾濁,只是感覺她更老了,老的更不像樣子了。魔子一瘸一拐的來到“牀”前,半跪下,把手裏的盆斜靠在牆角,儘量不讓裏面的東西從盆 地的洞裏流一出,然後一勺一勺從裏面舀着,一口一口往傻熹嘴裏喂着,偶爾停下來嘗一嘗,再吹一吹。

風灌進屋子,我一揉一了一揉一眼裏的沙,一擡頭,發現眼前什麼東西亮耀眼,比他們的白髮還要亮。

奶奶說,夠嗆了,這麼大歲數了,沒吃沒喝沒人管,這次恐怕熬不住了。

但上蒼似乎格外優待這老兩口,他們竟然奇蹟般的好了。雖然我想不通這對他們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傻熹又能像以往一樣剁菜,只是殘了一條腿,魔子又能在一旁不住的掰柴,只是又瞎了一隻眼。

中考結束的那天下午,我如釋重負騎車回家,一進衚衕口就聽到了他們邦邦的剁菜聲和啪啪的掰柴聲,心裏竟有一種久違的喜悅和踏實。

再後來,我跟着爸媽搬了家,讀完高中又上了大學,很少有時間回老家,這些年也很少有人和我提起他們。

今年清明節回去,一切都變了,原來一下車就可以見到的魔子的小院現在已經被改建成了供人們小憩休閒的花園,我問奶奶魔子兩口現在住哪?過得怎麼樣?奶奶說,早沒了,就在你讀高三那年。

飯間奶奶講起那段關於老兩口臨走前的事:那年夏天,天格外燥一熱,大家都知道這是在醞釀一場大雨,果然,夜裏狂風大作,暴雨驟至,奶奶說,她活着麼大歲數只見過兩次那麼大那麼急的雨,第一次是魔子找 草跌進狼窩那次,而第二次,魔子走了。

魔子就是那天夜裏走的,傻熹像瘋了一樣到處跑着喊人,她拖着那條殘腿半滾半爬的去砸鄰居的門,但因爲下着大雨,電閃雷鳴的還颳着大風,沒人聽得到她 的呼喊聲,一整夜,沒人知道他砸了多少扇門,沒人知道她她撕心裂肺的喊了多少聲,第二天清晨,大半個村的人都的發現自己家門口莫名的.多出一排歪歪斜斜深淺 不一的腳印。

後來,大夥幫着把魔子埋了,當然,除了支書和他的孫子們。

打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來來往往的很多人都可以看到傻熹一個人癱坐在院子裏,不住的剁着撿來的菜,不住的掰着魔子生前囤積起來的乾柴,還一個勁 的往鍋底下塞着,哪怕鍋裏什麼也沒有,哪怕鍋下已經滿滿當當,她還是一股腦的掰,一股腦的塞,塞到咕嘟咕嘟直冒濃煙,嗆的她直咳嗽,咳出淚,咳出一血。

她就這樣沒日沒夜的重複着剁菜掰柴,也沒日沒夜的重複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裏還在不停地叨唸着什麼,沒人能聽清,也沒人能明白。

十幾天後,傻熹也走了,大家發現她神態安詳的蜷縮在小屋的牆角里,一手抓着一把剛剛掰斷的柴火,一手攥着一條破褲腿抱在胸前,大家都認識,那是魔子的。

鄰居們把她和魔子埋在了一塊,就在他們經常撿垃圾的那片樹林旁邊,這兩個怪人生前從來不肯接受鄰居們的施捨,但現在也由不得他們了。

下葬那天村裏的人幾乎都去了,其中也包括支書和他的孫子們,大家都說去送送這兩個做了二三十年的老鄰居的傻子。

奶奶說,在他們走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鄰居們都感覺空落落的,雖然誰嘴上也沒說,但大家都明白:聽慣了那倆傻子沒日沒夜的剁菜聲,乍一停,心裏直髮慌。

站在用他們破屋改建的這座花園前,我思緒萬千,女朋友說你們這兒的花開的真美,跟一張張笑臉似得,我頓了頓迴應她,原來住在這的人更美,雖然我從沒見過他們的笑臉,但我知道。

他們是誰?

兩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