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生日散文

多年來，父親一直是二月初二過生日。這個龍擡頭的日子，就是父親的生日。

其實，父親是1940年二月初一出生的。正值兵荒馬亂的年代，連性命都朝不保夕的，所以一直長到九歲，父親都不知道“生日”是個什麼日子，與平常日子有什麼不同。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10月1日從此成爲國家的生日，奶奶也終於“宣佈”了父親的生日——二月初一。

10歲那年，父親過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生日。父親說，那一天就像過節似的，就像做夢。父親說這話時，昏花的眼睛裏有淚光盈動。往事歷歷，舊情依依......

那天，父親特別激動，特別興奮。天剛矇矇亮，父親就起牀了，拿起那把比他還高的大掃帚，把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還把家裏僅有的幾盆花澆了一圈。雖然，奶奶一個勁說，今天他可以不用幹活的，儘可以當個“甩手掌櫃”，但父親拖着長長的聲調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啊！”其實，爲什麼特別？年幼的他，壓根也不太曉得，只是朦朦朧朧懂得，這一天，好像僅僅是屬於自己的'“節日”；這一天，自己是可以“當家作主”的日子。

幸福，需要他人分享，才倍感幸福啊！不知道，那時的父親，是否懂得這個樸素的道理，反正，他去實踐了。父親穿上那身僅僅在過年時才穿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挨家挨戶去通知他的小夥伴了——中午去他家吃長壽麪。不知是父親具備“一呼百應”的“魄力”，還是美食的誘惑，中午時分，院子裏“呼啦”來了十幾個孩子。奶奶在驚訝地張大了半天嘴巴後，忙不迭地去給父親做長壽麪了，而且是一大鍋。多少年後，父親依然清晰記得，奶奶累得都直不起腰了，但奶奶也整整笑了一天，那是一種滿足的笑。

當小夥伴們吃飽喝足紛紛散去，父親心滿意足地躺在奶奶懷裏，“娘，過生日真好，明天也給娘過生日吧。”奶奶眼裏噙着淚，摩挲着父親的頭，無聲地笑了，“傻孩子，以後，娘每年都給你過生日。因爲這天啊，也是娘最幸福的日子——你讓我成爲母親！所以啊，娘也是爲自己過節啊！”

父親似懂非懂，但從此，卻牢牢記住了這個日子——二月初一，因爲這也是爲娘過節啊！他喜歡讓娘看到，那一天小院裏裝不下的幸福，也喜歡像老牛一樣，在那天以後的日子裏，一遍遍反芻着這份自己和母親同樣幸福的幸福。

......

奶奶終是沒能兌現諾言。隨後幾年，叔叔和姑姑相繼出生，緊接着爺爺做生意失敗，家裏的光景每況愈下。奶奶再也沒提起那個讓父親神往、讓她幸福的日子。關於生日的記憶，就這樣，從此擱淺在歲月的沙灘上，寒來暑往，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

1960年，父親滿20歲了，母親過門了。二月初一那天，奶奶告訴母親，這天是父親的生日，然後就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記憶的碎片，生生打溼了父親的眼睛，原來，奶奶一直沒有忘記啊……

這一年，母親爲父親正式過了一次成年人的生日，不過不是二月初一，而是二月初二。初一那天母親要爲父親張羅生日，父親卻嘆了口氣，說：“算了吧，家裏也不寬裕，再說，已經很多年沒過了，過不過生日，日子還是一樣過啊！”父親說完，眼睛裏浮起一層水霧，許是想起了那年那月那一天吧！

父親執意說，“不過了，說兒的生日其實是孃的受難日。”很多的時候，美好都是伴隨着劇烈疼痛的，甚至，要付出代價啊！聽爺爺說，當初，奶奶生父親時，難產大出血。村裏唯一個“接生婆”第一次見這種血淋淋的場面，嚇得束手無策了，人命關天的危急時刻，她卻慌里慌張跑了。爺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去了離家五六里路的鄉衛生所，跪在地上求醫生救救奶奶。等醫生趕到的時候，奶奶已經氣若游絲。當醫生徵求爺爺的意見，救大人還是救孩子時，未等爺爺說，已經說不出話的奶奶，用眼神示意，一定要救她的孩子。說不上是因爲奶奶的執着感動了上蒼，還是父親命不該絕，在經過了彷彿幾個世紀的“煎熬”後，母子終於平安了。望着身邊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幾乎虛脫的奶奶竟然笑了。

可母親知道了父親的出生經歷後，卻更加執意要爲父親過生日。父親的過去，是一道深深的傷。因爲愛，所以疼。母親想爲父親去彌補苦難歲月裏的傷痕。而且，在母親的意識裏，從此父親是“屬於”她的了，“因爲愛着他的愛……所以悲傷着他的悲傷，快樂着他的快樂。”

父親最終沒拗過母親，潛意識裏給自己過生日，也是奶奶的夙願。他也想讓奶奶放心，生命中有另一個心愛的女人，可以一起分享溫馨和快樂了。不過，父親提了個要求，二月初二過。在民間，二月初二是個重要的節日，人們過完春節後，就盼着過“二月二”了。母親很不解，父親狡黠地笑了，“就這一天吧，我屬龍的，讓我也沾沾龍王爺的喜氣。”從此，父每年二月初二，就由母親爲父親過生日了。多年後，母親才懂得，貧窮的歲月，艱難的日子，父親實在是不想爲自己“破費”，而又爲了讓母親安心，所以延後一天“二月二”過。而這天，無論窮富，鄉人們是一定要“大張旗鼓”過的，因爲是農村裏非常重視的一個節日——竈王節。

後來，我們兄妹幾個相繼出生。再後來我們都漸漸長大了。生活也漸漸好起來。其間，奶奶已經去世多年了。父親50歲那年，我們兄妹幾個商量，父親過了大半輩子的糊塗生日了，今年要爲他風風光光舉辦一次大壽。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妹妹給父親買了衣服，我給父親訂了蛋糕，哥哥張羅了酒店。我們想給父親一個驚喜。

二月初一那天，天氣很晴朗，一如我們明媚的心情。出乎意料的是，那天父親卻神祕“失蹤”了。我們兄妹幾個憂心如焚，妹妹甚至說要報警。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際，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你父親，一定又去你奶奶墳上了。”顧不上問母親是怎麼回事，我們一個個飛奔而去。遠遠地，就看到一個蒼老的身影跪在墳前，是父親。我們一直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

我們慢慢走近，站到父親身後。墳前，放着幾樣奶奶生前喜歡的水果和小點心。或許是過於專注了，父親竟然沒有察覺，兀自自顧自唸叨着：“娘，你一定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放心吧，她對我很好，孩子們也很孝順，每年都給我過。唉，年紀大了，我卻不想過了，不是怕過一年少一年，而是......”

父親頓了頓，揉了揉眼，接着說：“娘，其實啊，兒就是不想在那天過生日啊，那天是您的受苦受難日啊。即便過了這麼多年，兒依然能想想到娘當時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父親說不下去了，久久地跪在那裏。勁風，吹起了他花白的頭髮。

許是跪的時間太長了，父親顫巍巍站起來，“娘，兒想你了，等我到了那邊，您再給我過二月初一的生日吧。兒喜歡吃您給我做的長壽麪。”父親老了，單薄的身軀，好像隨時都要被風吹走。

父親慢慢轉過身，看到我們，怔了怔。不約而同地，我們走過去擁住父親。其實，過與不過生日，父親心裏滿滿的，一直是——愛！原來，人世間，真的有一種愛——低到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