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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謝了春紅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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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此一闋烏夜啼,又名相見歡,乃五代十國時期南唐後主李煜所作的一首傷春小令。全詞采用虛實夾雜、動靜結合的藝術表現手法,在即景抒懷、寓情於景、緒隨景動的時空變幻中,將人生綿綿無盡的落寞失意,寄託在無比淒涼、衰微的殘破春景描寫裏,使得整闋詞充滿無限傷感惆悵的情緒,悲情地反應出李煜大起大落的人生悵惘與身處窮途末路時的反思,像古希臘神話中的斷臂維納斯一樣,留下了千秋曠世無與倫比的缺憾美。

林花謝了春紅經典散文

這闋小令創作的年代大約在公元975年——977年之間,當時的南唐國已被北宋所滅,李煜也被宋太祖趙匡胤所俘獲,身陷囹圄,淪爲了宋國的階下囚。昔日一國君王,今朝做了亡國奴,從身份、待遇上的巨大反差,可以想象得出當時的李煜,是何等的威風掃地、精神頹廢。

要全面瞭解這闋詞的創作意圖和藝術感染力,我們必須先去了解一下李煜其人及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李煜,又名李從嘉,字重光,是南唐國第二位君主李璟的第六個兒子。從小就精通詩詞書畫,爲人優柔懦弱,膽小怕事。據說他爲了躲避身爲太子的長兄李弘冀的猜忌,便躲進深宮深入淺出,每日參禪事佛不問政課。這反而成全他有更多的餘暇時間,潛心研習詩詞格律、作畫弄琴。由於其父李璟本身也是一位“文人皇帝”,在詞格律賦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李煜在詩詞上的天賦,正好投父所好。父子倆的文學成就,《詞史》是這樣評價的:“言辭者必首數三李,謂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與宋之易安也。”其中的“二主”就是李璟、李煜父子,前數李白,後數李清照,可見其影響深遠的歷史價值。

作爲一個歷史人物,後世在評價李煜時,多數是一半褒讚,一半惋惜,俱嘆:李煜其人是“花間詞俊,草包皇帝”,這裏所指的“花間”含兩方面意思,一是指他的詞繼承了由溫庭筠開創的“花間詞派”藝術風格,詞風上追求筆調委婉、辭藻華麗,在填詞技巧上講求精雕細琢、蹙金結繡。而花間詞派發展到南唐時期,又以李煜父子及馮延己爲代表,匯入了江南地域風情特色,詞意中摒棄了花間詞一貫的虛空婉約、豔情閒愁,而在詞風中融進白描淡彩手法,以情境催吐內心感受,極富張力,完美體現個性特色及人生況味。“花間詞俊”的第二層意思,主要是指李煜的生活環境。畢竟,他作爲一國之君,其所處的時代及生活圈子,可謂“入宮狎佳麗,登殿看朝臣”,就算淪爲了北宋階下囚,身邊跟着的也是是落跡士大夫、隨塵嬪妃,加上他從小就拘囿深宮,不善軍工、政事,且不說走進民間,就連宮殿外的一般日常生活,都無從切身去真正感受,他像養在御花園中的奇花異草一樣,養尊處優慣了,自然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所反應出來的藝術視角,也無非是花花草草、玉砌雕欄、笙管絲簧,總會以不同的方式,言及奢華,留戀堂皇。至於說他是“草包皇帝”,從他在位時的政績來看,顯然有些貶損太過,因爲李煜在位時,也許是他的“懷柔”性格使然,在內政方面,對百姓減免稅收、廢止徭役,體現了愛民如子的一面,但是在對外政策上,從一開始就“奉宋正朔,降制示尊”,以至於後來養虎爲患終害己,落得個國破人亡,英年死翹翹,也許,這纔是他的“草包”下場。

這闋詞在漫長曆史傳誦過程中,也發生了部分文字上的變化,其主要變化表現在以下四處——

一、原詞第二句“太匆匆”,有版本作的是“太忽忽”。這究竟是在傳抄這闋詞時,抄襲者的'筆誤?還是取“匆”字的象形?沒有一個明確資料可考。不過,就詞林正韻的韻典來看,本闋小令主韻採用的是上平一東韻部三字“紅”、“風”、“東”(暫不算進“匆”字)和上平二冬韻部一字“重”(念chóng),“匆”字入韻上平一東韻部,故而用之符合詞牌用韻要求。而“忽”字屬於入聲六月韻部,在古代此字也沒有多音讀法,李煜作爲一代詩詞名家,不至於犯下如此低級錯誤,去用一個錯訛的“忽”字入韻,從而毀了自己在文學造詣上的聲譽吧。

二、第三句“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起句“無奈”二字,有版本作“常恨”。這兩組詞,都是平仄組合,也符合填詞要求。“無奈”指的是計窮無法施展、達到了窮途末路的終極,更能代表李煜當時作此詞的現實境況和內心感受;而“常恨”指的是經常帶着悲恨情緒,雖然也符合李煜當時的身心況味,但,從整闋詞來看,下闋有“人生長恨水長東”句,已經更加淋漓盡致地表達了這樣的悲恨情緒,且“常”與“長”字同音同韻,“恨”字重複,這對於李煜這樣的“講求精雕細琢、蹙金結繡”作詞大家來說,是絕對犯忌一樣不允許的。因此,用“無奈”比用“常恨”更加能貼近作者當時真實的內心感受,也更能提升詞意內涵的藝術感染力。

三、第四句“胭脂淚”,有作“燕支淚”。“燕(讀yān)支”一詞,查閱衆多典籍,在南唐以前分別有人名、地名、劍名、花草名、顏料名、化妝品名及泛指美女等不同物象記載。在李煜這闋烏夜啼中,根據他當時的實際生活狀況,是指與某位女子惜別時,女子含淚弄花了妝顏。因此,“燕支”疑是似現代學生聽寫詞語一樣,將“胭脂”通假而訛了。

四、第五句“相留醉”,有作“留人醉”。“相留”有被別人強迫留下的意思,而“留人”,則是主觀留別人的意思。根據李煜夫婦當時被囚時所發生的一些事件,似應“被強留”更接近當時的真實情況。關於這個“真實情況”的背景,容後慢慢道來。

下面讓我們走進這闋詞中,去找尋李煜注入詞意中的人生命運符號,瞭解一下他爲何“長恨”的具體原因。

上闋起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用短短九個字便實寫了一個季節中景色轉變。在這九個字中,有物象(林花),有景象(謝了),有色象(春紅),有時象(太匆匆),不需要文言文翻譯,古今人都能一目瞭然,意會通達。這就是李煜作爲一代填詞名家的高超之處,無需刻意雕琢粉飾,用自然而然、淺顯易懂的句子,便將一幅蕭條、殘衰的春景圖躍然在讀者的眼前,此時無聲勝有聲,巧妙地渲染了情境氣氛,爲接下去的情緒烘托,製造了悽然的懸念。此句中,第七字“太”字是一個形容詞,用得極度意蘊深刻、曲折委婉,爲轉承下一句之“無奈”,做了極致的鋪墊。同時,開篇的這九個字,還是一個感情色彩極爲濃烈的設問句式的陳述性表達,似乎在問:林中的花兒凋謝了春天的紅色,太快了啊!這是爲什麼呢?

接着,“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一種逆亂自然、顛覆秩序的情況無可奈何地發生了,正是由於這種猝不及防的情況發生,才造成憂鬱頓起,悽迷陡現,也爲起句鋪墊的情境做出了回答——原來,花兒的凋零,並非是季節更替使然,而是突然襲來的風雨,夭折了本該還將繼續燦爛的花期。

通過上闋這開門見山、生動有致的情景描寫,不得不仰視李煜超強的想象力和隱喻技巧。如果“烏夜啼”詞牌允許只有這半闋詞出現,或者此詞像衆多軼失於歷史長河中的文獻典籍一樣弄丟了後半闋,那麼我們可以不必再去深究此詞的思想內涵了,因爲這半闋詞,就是一張素描春天花兒在經歷風雨之後的殘枝敗葉圖,只不過借文人騷客的文字,將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表述出來而已。如是這樣,這詞就是“破詞”,其藝術價值會大打折扣。

也正是沒有這些“如果”,這首詞才被傳爲千古絕唱。前文已經贅述過,李煜作此詞時,已經真如林花謝盡春紅一樣,由昔日風風光光的皇帝淪爲了亡國奴,飲食起居都受到監視,他還能有閒情逸緻去用文字臨摹花花草草嗎?非也!不管是出於文字的一種情境、心境“天人相應”烘托造勢也罷,還是出於當時人身遭囚禁、言論不自由而不得不含蓄地“顧左右而言他”也罷,總之,李煜一定會借文字以花憐人、以物寄興、以景託心的。我們接着去看下闋。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下闋一起筆,就迥然轉換了上闋詞中的場景,也將賦詞吟哦的對象,從上闋自然景象轉至對人物的描寫上來。胭脂,自古以來就作爲女性化妝的主打顏料,在衆多古文學典籍中,甚至直接就用胭脂指代年輕漂亮的女性。那麼,此烏夜啼歷來被視爲李煜“亡國之音哀以思”,表達的是自己家國遺恨的沉重心情,爲何偏偏不是寫花花草草,就是突然擦脂抹粉、擺弄起女性使用的物事起來?其實,這句詞意中,暗含一場李煜被“戴綠帽子”的故事。李煜在做皇帝時,一向驕奢聲色,每日與後宮衆多嬪妃尋歡作樂,先後娶得周娥皇(史稱大周后)、小周後姐妹爲妻。公元965年,大周后病亡,小周後獨享李煜恩寵,直到南唐國破,她與李煜一起雙雙被宋所擒。公元976年,北宋開國君主趙匡胤駕崩,其弟趙光義繼位,這傢伙可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聞聽被囚的李煜老婆小周後“容貌美麗,神彩端靜”,便多次軟硬兼施覓機緣,將小周後“強幸”。可憐的李煜夫婦,以敗國之身寄人籬下,生命都無以保障,豈還能保全色相?所以,李煜在詞中吟罷了淒涼的時景,馬上借景感慨在這種沉悶的環境裏,身心慘遭蹂躪還得忍受奇恥大辱的悲恨心情。關於這樣的現實寫照,我們還可以從李煜另一闋《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詞中得到旁證,那詞中道:“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這裏的“宮娥”,在李煜被囚的情況下,不會有太多吧,除了小周後,還能有誰?

同時,“淚”與“醉”這兩個錯葉仄韻疊句,在語氣和語法上,都濃烈地加強了氣氛凝重的色彩,既寫出了美人被趙光義強幸後的哀豔神情,又突出了在這種無法奮爭的屈辱狀態下,只能渾渾噩噩以悲傷悽憐之貌按捺着連疼痛都不能叫出聲的酸楚。隨後“幾時重”一句,又把時空拽回到過去的回憶中,設問從前的恩愛好日子,什麼時候還能夠重新回來嗎?更是將極度的悲慼和悔恨情緒鮮明地反映出來,提升了蒼涼、哀婉的程度,讓讀詞的人更加“我見尤憐”。

末一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與上闋“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乍一看像是兩句對仗句,“無奈”一句是因,“自是”一句是果,其中上闋的“朝來”、“晚來”與下闋的“長恨”、“長東”兩相比較,竟然在時間與事件上相互呼應,在情境與情感上相互對襯,更渲染了強烈的悲情場面,讓人不忍猝睹。李煜在他傳世不多的後期詞作中,常常以流水記敘人生命運曲折多舛的浩嘆,散見多篇詞作中,如“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此句完全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句前版)、“車如流水馬如龍”(《望江南·多少恨》)、“流水落花春去也”(《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等。所有這些,無不顯示出李煜“詞學的造詣,空前絕後,用在填詞上的精力,遠超過用在治國上”(柏楊語)的悲劇色彩。

公元978年,儘管在獄中的李煜此時已經“沈腰潘鬢消磨”,北宋統治者無論從身心上還是從精神意志上都嚴重蹂躪、摧垮了他,但都還是沒有放過他的生命。以李煜常常“追思往事,懷念故國,或思復國”的莫須有罪名,對他賜以“牽機藥”鴆殺。至此,一代詞帝果如“林花謝了春紅”一般,從此煙消雲散,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這闋“烏夜啼”,啼的是李煜短暫一生的家國情恨,千百年來,無論從文學修養還是從藝術價值上來評價這闋詞,都深得人們的喜愛。最難能可貴的是,這闋詞在填寫的風格上,以短幅明快,節奏感強,且通曉自然、毫無扭捏粉飾、樸素易懂爲特點,憑藉高超凝練的三十六個字,濃縮了悔恨、怨痛、掙扎、沉悶、離情、追憶等諸多情感要素,在語言和結構上,也達到了收放開闔自然、表現淋漓盡致,獲得了最佳的藝術效果,對後世詞路的發展,有着極其深遠的影響。

或許,詞帝李煜要是泉下有知後人如此喜愛他的詞,也該稍舒愁懷、略感慰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