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大海散文

是酷熱的，甚至沒有風，但晴朗的天色彷彿凝聚了蔚藍的血，佈滿了天空。我打着赤足，提了一個塑料編織籃子，跟着“組織者們”一起向七八公里以外的海邊趕去。

我沒有接觸過海，不知海浪有多洶涌，海水有多浩渺，海的遠方有什麼……海像一個神祕者佔據我想接近它的心，於是，我放快自己的步子，緊跟人後，內心興奮不已。

必須要晴天，組織者有人說，下雨漲潮，不能下水；晴天退潮，淺灘處可以撿拾長尾螺或挖掘青蛤。我們的心願很低，惟能撿滿一籃子長尾螺爲好。竄過兩條村子，海邊遙遙在望。小路兩旁有水稻農作物被初升的太陽催醒似的，骨錚錚挺立着。夏天的酷熱在早晨時段已暴露出它的本質。我戴着一頂圓草帽，汗水不知何時溼了一頭，汗珠沿着鬢角滑落，我怕掉隊，加大步伐，提着空籃子，顧不上擦拭汗滴，追上組織者們。

大海在望。我們爬上一個斜坡，一陣鹹澀的海風拂面而來，攜着海水的濤濤浪聲，呈現眼底。船隻寥寥，大概都出了遠海。海邊堤岸長滿了不知是刺桂還是構骨的野樹，葳蕤成林，鬱蔥遍堤。我壓着自己的狂喜與大海相對，是澎湃的，海和心。我在自己年幼的心頭，記住這一幕，赤子之心對海的敬畏，人在大海面前，如同一滴水，渺小如塵。

我們上學的路上，要經過一條小河，河寬大概有十米左右，河水不深，但流得湍急洶涌，沒有橋樑，過河要挽起褲腿下水。我懼怕得很，時常要哥哥背。有時與同伴手牽手，慢慢渡過彼岸。腳下仍被那股無聲的激流威懾住，力量的恫嚇，壯顯宇宙的恢宏浩大。眼前，何況比小河大得無法形容的大海，這浪潮的撲蓋，這了無空曠的浩瀚，除了敬畏，以代表我對大海的謙卑之心，着實，再也找不到恰當的詞，來表達這海之廣、之闊。

海邊野樹繁多，且密集，帶刺的枝葉伸長出路邊。我們一行人，小心避開枝葉，看好腳下路，尋找入口準備進入海邊淺灘處撿拾螺貝。太陽的溫度劇烈起來，這時不過是上午的十時左右。明晃晃的陽光，曬着濤白的海水像渡了一層銀光，閃閃的，刺着雙目。皮膚不停分泌油脂抵抗陽光的劇照，我已跟着組織者們邁入淺灘區。

退潮的淺灘露出一片黑黢黢的淤泥地，遠遠望及，長尾螺、小螃蟹聚居於上，彷彿是它們的天堂。我久久不敢下水，怕退去的海水突然復返，把我小小個子捲入水中，吞沒，帶走。組織者們皆已下水，水不過及沒她們的腳跟，越過那灘水，就是淤泥地，“饞嘴物”全躺在那裏等着我們來撿拾的手。

有人叫我快點下來。我望着那片黑“山崗”，星羅棋佈扎滿彎腰的人，在大海一望無垠的映襯下，如同一隻只黑螞蟻，忙碌着。海浪退得遠遠的，根本看不到它的聚集之勢，應該暫時不會對人身構成威脅……我邊想着，邊小心試探腳下深淺。我怕水，尤其濁污之流，懼有不明物，毒害傷我，像淡水的水窪、溪流、小溝，時時有螞蟥、水蛇之物流竄，我寧願被針刺一回股處，也不敢讓這些怖物近身。此時，我仍怕，她們說，鹹水不會有螞蟥。於是我壯着膽子，涉過那片水域，也來到淤泥處。果真是長尾螺的天堂，滿目都是長尾螺，身上幹了泥巴的，還與溼泥纏綿的，甚或是泡在水坑中的……停止爬行的軟體，畏縮進堅硬的殼中，默默，等海水回顧，又或，被這些撿拾者，投入死劫的籃子中。

海水退卻後，淺灘被太陽烤出鹽白來。首次，被海貝豐盈童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據充足，不容存疑。與山村較比，我願意臨海而居，做漁民的孩子，每天，享有魚肉的生活。那些漁民的同學，零花錢、好看的新衣裳，天天不缺。我責怪過父母無能，唉嘆過命運造化弄人，惟一，沒檢討過自己的好高騖遠，以及攀比的虛浮之心。

面朝大海，從童年第一次，及後，我一直有這樣的機會。有真正海灘的大海，咆哮的海浪，擊打礁石，觸目驚心。我想像不到，在這種狂暴的環境下討生計，是以命換錢，無知的心智，卻嚮往。

山村被連綿的山頭圍繞，我侷限於那條出不去的路況中——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七彩萬花筒，是天空的浮雲變幻，又是落日西沉的雲霞紅彤，慾望、焦灼、膨風，寄於一線，望眼欲穿的外面。

此一步，別想回頭。我小心自防的伎倆，被“明眼人”一眼識穿。我只是比一個孩童略爲聰明一點，演技稍爲穩紮一些，去與在社會摸爬打滾若干年的'人較量，以卵擊石罷了。

這些“希冀”觸礁之後，我忘了大海的“忠告”。

下午兩點多，漲潮了。有人提醒，準備上岸回程。我們感知通往堤岸的淺灘裏的水比下來之前漲了一個水位。潮漲無聲無息。我們立在岸堤看水位慢慢上升，一枝香的功夫，海水便吞沒了之前撿拾螺貝的區域。

守規者，避開暗涌來襲，只有那些叛逆者，觸礁之痛，屢屢受嘗。大海之忠告。

離去，仍心存敬畏。

事實，我是叛逆者。

掩耳盜鈴，這個故事，初時我不太理解。這個人好蠢笨，滿以爲捂住自己耳朵，別人便聽不到。自欺欺人，我豈非如此。我離開大海，那股敬畏之意，也被我，掩埋在背後的海水裏。

初時，步入俗世的洪流，我用“夢想”包裝自己的青春路，企圖“吞下”理想的烏托邦。孤船漂盪在茫茫海洋，周遭是深不可測的“海水”，那些隨時都可能窒息的日子，一個人，半夢半醒，迷迷糊糊，抗了過去。惟想清醒面對，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築建成熟的階梯。但我看到太多誘惑的景點，迷惑純真的靈魂，引誘我捨身前往。大海的奧祕，人類如今也無法探透它的玄幻之色。相同的陸地，又豈能遜色於它？

我頓挫的理想烏托邦，在處處碰壁的逐驅下，搖晃、變形，瀕臨瓦解的悲壯。我稚幼的心智，難以承受，歲月被時光塗抹一籌莫展的啞色。而那個童年的海，心存敬畏的海，只有淤泥在腳下服役，拖延，一再奮疾的心。

大海的緘默、堅忍、胸襟之廣、之闊，容納百川……這些年，我竟遺忘童年，那個海給我上的第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