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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的舅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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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的舅爺散文

在我生命的歷程裏,曾經有一條河,一條渡船,還有一個擺渡的舅爺。

舅爺是奶奶的堂弟,與我家不遠也不近。不遠是指血緣,不近是指距離。舅爺家位於村西南,瀦龍河堤下,我家則居村子的東北。舅爺是我的好舅爺,也是渡口受人尊敬的艄公。

舅爺是老把式,腳步勤快,整天樂呵呵的。離河只有一袋煙的功夫,這是舅爺說的。舅爺不用腳丈量,只用煙說話,吐納之間,一袋煙的功夫,舅爺就到了渡船前,輕鬆地纜繩,上船,撐篙,把舵,一氣呵成。

舅爺經年春夏都戴一頂竹編的斗笠,如果有雨,舅爺還要披上用河底茅草編的蓑衣。蓑衣下的舅爺不像年輕時高大了,因爲舅爺的背駝了。聲音卻洪亮得很,不減當年唱老調的樣子。常常是對岸有人邀渡,舅爺就亮一嗓子——“稍等!”象戲裏的人唸白一樣,帶着長長的顫顫的尾音,只數十篙,渡船便也隨着聲音的起落到了對岸。

舅爺在河邊擺渡,救過很多人的命,有鳧水溺水的孩子,有小兩口鬧彆扭賭氣跳水的女人……舅爺有一次救了四條人命,這可有點傳奇色彩了。那天,天很藍,風有點涼,地裏的莊稼大都收乾淨了,大堤上的柳樹葉子也有點稀疏了。我坐在船頭聽舅爺講古。大堤上吵吵嚷嚷的,前後跑下兩個人,前面是挺着大肚子的二嘎媳婦,後面踉踉蹌蹌地跟着白頭髮的二嘎娘,二嘎媳婦邊哭邊跑,老太太邊跑邊喊,眨眼功夫,二嘎媳婦頭也不回的跳到河裏,老太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喊:“救命……救命啊……”舅爺不顧水涼,扔下菸袋就跳了下去,一個猛子,就把二嘎媳婦送上了岸。二嘎的家人千恩萬謝,回家的第二天就生了一對龍鳳胎,喜得二嘎娘蒸了“百歲”,帶着菸酒到舅爺家致謝,進屋就跪在地上,連哭帶笑地說:“兄弟呀!你可救了四條命啊,她們娘三要沒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就扔河裏了。”那一對寶貝也成了舅爺的幹孫子孫女。

渡船足足有三間房子大小,平時都是兩個人擺渡,掙生產隊的工分,夜間和農閒時節,就剩舅爺一個人看管渡船,順便搭載來往的鄉親。河對岸的豬草並不比河東長得好,我卻喜歡到河西去打豬草,其實,我是喜歡搭乘舅爺的渡船。每次在渡船上等待,便能和舅爺說上一會話。舅爺什麼都懂,天上的飛機和鳥,地上的汽車和狐狸兔子,還有孟嘗君和晏嬰的故事。舅爺說,晏嬰墳邊樹下的鳥糞,踩上去軟軟的,很厚一層。每年河裏有魚汛,一網下去一個人都拖不上來,打兩網就夠全村人吃一天。秋季天上的鳥多的遮天蔽日。舅爺一說這些,眼睛都笑彎了,彷彿這是天底下最值得驕傲最開心的事情。舅爺曾經跟着渡船順河下過白洋澱闖過天津衛呢。

我是個怪孩子,與舅爺親近是有來由的。娘常常說,小時候我是個很難養活的孩子。很饞。瘦瘦的,頂着一顆大頭菜似的腦袋。稀飯裏偶爾有個小蟲子,我都看得見。所以,我不吃夏天的稀飯,寧可喝涼水。瘦了難免會得病,娘就說:“黃鼬單咬病秧子雞”。所以,時常會坐舅爺的渡船過河找先生看病。

舅爺知道我不吃稀飯,到我家來時,端起我的飯碗一氣喝完,吧嗒吧嗒嘴,說:“真香啊!你瞧瞧,它吃不了我,我吃了它倒會胖”。我依舊不肯吃稀飯,但對舅爺更生了幾分喜歡的心。舅爺知道我嘴刁,時常拿一些魚蝦送到我家,每次放下魚,都會哄我玩會兒。舅爺學唱胡傳魁,粗着嗓子,學阿慶嫂,尖着嗓子,臉憋得通紅,我覺得好笑極了。記得那時候舅爺喊我“小寶貝”,我喊舅爺“老寶貝”。

三四歲的時候貪吃餃子,撐病了發燒抽風,無藥可治了。娘流着淚騰出了箱子,準備做我的小棺材。村裏的老中醫說,有個偏方,要用一枚金戒指和一隻白公雞做藥引子,那時候,白公雞能找到,金戒指家裏沒有也找不來。舅爺聽說了,拎着白公雞捏着金戒指就來到了我家,扔下東西就走,說“先救孩子!”那次的病,用了這藥和鍼灸後居然好了,娘和爹視舅爺爲我的救命人,我自然對舅爺更加親近。閒暇時,渡船成了我的第二個家。常常是夜幕西垂,鳥兒歸巢了,我還賴在渡船上不肯回家。

舅爺一輩子有兩大嗜好,吃魚和吸菸。吃魚,那時候相當容易,村裏人都說,瀦龍河水好,草籽都變魚,魚過灘的時候,嘩嘩的,老遠都能聽到聲音,一網下去,一個人都拉不動。大鯉魚、草魚、鯽魚、白條、鮎魚,嘎魚、小食蓮、小麥穗,還有活蹦亂跳的蝦。村裏人吃魚比吃糧食還方便很多。舅爺一輩子在河上,喜歡吃魚,怎麼吃都喜歡,比如煎小魚,清燉魚,就是白水加醬和鹽的水煮魚,舅爺也吃得滿嘴生香,讓別人都有了胃口。舅爺常常笑眯眯地說“魚是我的命。”

每當這時候,舅奶奶就會停下手裏的活計,從低低的老花鏡下面瞟一眼舅爺,反問一句:“那抽菸呢?擺渡呢?丫頭,你問你舅爺。”

舅爺依舊笑眯眯:“那也是我的命,哈哈……”悠長快活。

舅爺喜歡吸菸。爲此,不大的自留地也要種上一兩畦煙,一到收穫的季節,舅爺的小房子前面會掛滿金燦燦的菸葉子,舅奶奶每天顫微微地踮着小腳翻曬。小院裏溢滿了菸葉子的香味,舅奶奶咳嗽着收拾着,精心的晾乾,一葉一葉的揉成煙末,舅爺每天喜滋滋地裝滿一菸袋荷包,去渡口。

我七八歲的時候的中秋節,跟隨爹和娘去看望舅爺。舅爺高興地捋着鬍子笑,拿上月餅和一碗魚,拉着我的手去了河邊。明亮的月光下,舅爺面對着小河跪了下去,嘴裏嘀嘀咕咕的,然後,把魚和月餅扔到了河裏。我當時問舅爺,爲什麼?舅爺說,咱孝敬河神,河神纔給咱更多的魚吃啊,傻孩子。我似懂非懂的。

舅爺整天笑呵呵的,七個兒子都要蓋房娶媳婦,也沒讓舅爺有丁點憂愁,天天和搭船的鄉親們樂呵。渡船閒下來,舅爺便坐在船頭哼上幾句老調。拿出菸袋荷包反過來倒過去的看,荷包上繡着一對五彩的鴛鴦,一棵碧綠的柳樹,藏藍色的布料做了藍色的水面,一對鴛鴦相互依偎着,着實可愛。我喜歡舅爺的菸袋荷包,每次見面都要拿過來看看,雖然那時候不知道鴛鴦的含義。然後,就見舅爺掏出菸袋,裝菸葉末,兩手划着火柴,用手扣着擋風,把煙點上,陶醉地吸着,鴛鴦荷包吊在煙桿上晃悠悠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子就在煙火閃爍中一閃而過,卻平靜安詳。

不成想有一年舅爺卻因抽菸闖了“禍”:正是秋收時節,河西的糧食都熟透了,每天都要經過渡船運回來,舅爺累了,吃過飯居然吸着煙睡着了,燒破了炕頭的兩牀棉被。舅奶奶心疼得掉眼淚,邊修補邊罵舅爺敗家子,不顧家只顧生產隊裏的事。要扔掉舅爺的菸袋,不許舅爺再抽菸。舅爺急了,搶過菸袋,圓瞪着眼睛,一腳踢翻了桌子,“不抽菸,妄想,除非我嚥了氣!”披上衣服住到了渡船上,不回家了。吃飯由小表叔送。沒煙舅爺沒法打發日子,煙抽得一日勝過一日。

瀦龍河結冰了,我也不到河邊去了。等到春暖花開,草長鶯飛了,我又坐上了舅爺的渡船。發現舅爺的鴛鴦菸袋荷包不見了。問舅爺,舅爺苦笑了一下,直眨眼睛,沒回答我的話,只顧擡頭看着天上的水鳥飛,眼睛卻溼潤潤的。

娘說,舅奶奶病了,痰裏帶血,咳嗽得尿褲子,聞不得一點菸味。縣上的醫生說是聞煙味太多了,沒治了。舅爺留下了舅奶奶精心繡制的'菸袋荷包,將菸袋撅成了兩節,扔到了河裏。從此舅爺不再抽菸了。常常看到舅爺低頭坐着。有人搭船,舅爺的俏皮話也少了,下地的人們聽不到舅爺唱老調了。

瀦龍河似乎依舊,慢悠悠的載着渡船,只是顯得有些沉重似的。

自從舅奶奶走後,河水也似流了眼淚,陡然少了許多。河面窄了很多,舅爺也沒有原先靈活了,也許是老了的緣故。河裏的水越來越少,終於載不住渡船了。渡船便擱淺在河灘,一日一日地腐舊起來。舅爺不撐船了,也沒了精氣神。吃飯少滋沒味的,舅爺盼着來水。當年舅爺在學校監管造船彷彿還在昨天,舅爺每天瞪着眼睛看着木匠幹活,每一塊木頭,每一顆鋼釘,甚至船縫隙裏嵌的一縷山麻,平時樂呵呵象一尊彌勒佛的舅爺變成了黑臉包公。河一日瘦過一日,變成了季節河,舅爺日日守候着渡船,打掃刷漆。舅爺說,水還要來的,船用得上。

這年的八月十五,舅爺買來了黃表紙,摘了院子石榴樹枝頭的石榴,帶我來到了渡船邊。渡船沉重地躺在淺淺的泥水裏。舅爺點燃香燭和黃表紙,嘴裏依舊嘟嘟囔囔的。但這次舅爺臉上少了笑容,舅爺磕完頭,一下子撲倒在淺水裏。舅爺擡起頭,月光下的舅爺一臉水花,我分不清是淚花還是水跡,我聽見舅爺聲音哽咽着。

舅爺的期盼落空了。這條流淌了千年的小河竟然徹底幹了。船一夏沒經過水的滋潤,竟然乾裂了。又盼了一年,水還是沒來。舅爺病了。六月的時候,天旱的沒下一滴雨。舅爺的病越來越重,昏昏沉沉的。舅爺說想吃河裏的魚。表叔們想辦法從外地淘換來了一條魚給舅爺吃,舅爺把頭一歪說,這不是咱河裏的魚,帶着一股腥氣,咱河裏的魚是清香清香的。舅爺剩下的日子迷迷糊糊,只要清醒就會問,河裏來水了嗎?

我去看舅爺時,可憐的舅爺像一具縮水的木乃伊,眼窩和兩腮都深深陷了下去,我在他耳邊喊舅爺,舅爺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我掉着眼淚說,舅爺,先生說你沒病啊!你快好起來吧。舅爺慢騰騰的說,丫頭,想舅爺了,就去村邊看看河,看看河邊的船,舅爺就在船上。隔了會舅爺問我,河裏來了水沒有。我無言以答。舅爺頭一扭,緊緊閉上眼睛,我看見一顆渾濁、碩大的淚珠,從他被皺紋包圍着的眼角滾落下來。

舅爺在日日對河水的期盼中去世。表叔們帶着不理解,遵照舅爺的叮囑,把舅爺葬在了沒有河水的渡船邊。舅爺入土時,瀦龍河沿和大堤上站滿了送行的鄉親。殘陽下,衆人都已散去,只有我站在空曠的河底,沙灘上佈滿凌亂的腳印和零落的白紙錢。我有點恍惚。舅爺的墳,孤零零的,渡船就是舅爺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