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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同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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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在國慶節前兩天過世的,93歲。

歸同題散文

那時,她已經被移到地鋪上一個多禮拜了!老衣就放在她頭邊的木箱子裏,棺材也已經着人趕着訂做了。奶奶剛移下來的頭三天,來看她的人絡繹不絕,大家懷着悲痛的心情,不停地嘆息抹淚,翹着屁股趴在她耳朵邊大聲詢問:“您還認得我是誰嗎?”

不管認得不認得,奶奶都費力地睜開朦朧的眼睛哼哼着答應。親戚和左鄰右舍們的臉上掛上濃重的懺悔,嗚咽着說自己不孝啊!說奶奶沒享福就這麼走了……他們誠意的表情,發自肺腑的暖心話語,讓人聽了直感動得眼窩子發潮。

後來,奶奶過了一個禮拜還沒嚥氣,人們就都有些不耐煩,收起了臉上的沉痛表情,紛紛附耳低言:“早着呢。”於是都不再來,忙自己手頭的活計去了。

阿媽除了定時去探奶奶的鼻息,喂她吃一些粥水外,也沒有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阿媽忙得很,似乎家裏哪哪都離不開她。奶奶自己一個人躺在老屋裏,躺在稻草堆的“牀”上等死,屋裏靜得出奇,只有幾隻蒼蠅繞着她嗡嗡地轉,因爲靜,這嗡嗡聲也就顯得無比巨大。

是哥哥發現奶奶走的。

那天,他來老屋裏拿工具,習慣性走到奶奶牀前,俯下身子,撩開奶奶臉上的亂髮大喊:“阿婆!”

奶奶沒有迴應,喉嚨裏“咯”一聲輕響。哥哥心裏一凜,立即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沒氣了!他衝着廚房大喊:“媽!阿婆過了!”

阿媽一聽,緊張地拎着兩隻水淋淋的手,兩三步就竄進堂屋,抓過奶奶的帽子扣在她頭上,接着麻利地取出老衣,一層一層地給她穿上。老衣很多,攏共要穿五六層。令阿媽自豪的是,一直到她穿完衣服,奶奶的手還是溫着的。

當然,那時候在場的只有阿媽和哥哥,除了他倆誰也沒看見,這個情節是阿媽後來自己說的,說得有聲有色,末了壓低聲神祕地告訴我:“是誰第一個發現老人過世,那個人就有福,懂嗎?”我不懂。不過我看到阿媽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這個結果,是她照顧奶奶二十多年理應得到的回報,然而她又隱隱有些失落,互相較勁了那麼多年的伯孃沒和她搶功勞,似乎順利得有點沒意思。

當晚棺材就運來了,靈堂搭起來了,屋子裏點上幾盞煤油燈,放在棺材的底部。火是不能滅的,要接連點三天,守靈的人不停地添油,連走路都惦着腳尖,生怕帶出的風把火弄滅,吵了亡人安息。人又聚集了,孝服穿起來了,手腕上紮上紅繩,脖子上再掛一條盪悠悠的白布(紅繩是辟邪,白布是戴孝)。來弔孝的人的眼角眉梢又掛上了悲傷,只不過這悲傷有些刻意。守靈的人臉上也浮着一層悲傷,然而這悲傷也太薄,一不小心,就有笑容偷偷從嘴角跑出來,壓也壓不住。

我坐在靈堂的家屬位置回禮,然而,我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連刻意的悲傷也沒有,不是我絕情,我總覺得這不像真的。我看着他們誇張的表情,像在看一場戲。奶奶在的時候,他們攏共也沒來幾次,沒餵過她一口吃的,更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他們何以這麼悲傷?

我時常呆呆地望着棺材出神。我像那呆子賈寶玉一樣,覺得這棺材裏怎麼能有人呢?那只是一段嚴絲合縫的木頭嘛!那麼小小的一個,靜悄悄的毫無生息,就算奶奶已經乾癟得像根朽木,然而她也沒有那麼小啊!我暗暗比劃了一下,如果是我,估計只能裝下一個側身吧!現在的棺材做得真精巧,就像個藝術品一樣!看着它,你連一絲悲傷的氣氛都找不到。

阿大和伯爺商量後,決定請一班戲子,買最好的祭品——精緻的會閃光的小別墅、栩栩如生的粉嫩人偶、各種現代化工具……熱熱鬧鬧地送奶奶最後一程,以盡孝心。

戲班子第二天下午就來了,十幾個人坐着農用車,嘭嘭地開進我家狹小的院子,車上堆着花花綠綠的戲服和鑼鼓等道具。這班戲出名,是從稍遠的地方請來的,班子裏都是過了四十的中年男女,唱戲經驗豐富,打鼓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據說,老者的兒子和孫子都在這個班子裏。孫子只有二十歲,是唯一的年輕人,除了他,估計沒有同齡人願意吃這碗送葬飯了!

他們輕車熟路,稍稍整休了一下,吃了一點東西,很快就有一男一女穿上孝服,戴上孝布,撲跪在奶奶靈前哭喊:“嗚媽啊!您怎麼就去了呀!嗚媽啊!兒(女)還沒讓您享一天福……”

他們的演技逼真,哭着哭着,那淚竟也嘩啦嘩啦流下來了,跪在地上東倒西歪,好像要昏過去一樣。旁邊的人受到感染,也紛紛轉過臉抹淚。我的眼睛也潮了,忽然一陣悲傷襲來,那淚就不由自主地掉。我感覺,我哭的不是我奶奶,是覺得這兩人太可憐了!

戲班子是要分做兩班的,一班“做戲”,是給活人看的,一班“做禱”(方言)是給亡人引路的。

給活人唱的戲在伯爺家院子裏。當晚,三個人穿了大紅大綠的衣服,抹了誇張的.胭脂口紅,手裏拿着扇子不停地扭着屁股繞圈走,走走又停下唱兩句,再跟着喧天的鑼鼓扭一圈,然後再停下,拉長了腔調接着唱,就這麼無限循環着。偶爾有個扮姑娘的邊唱邊俏皮地伸手打了一下扮相親的男子,就會引起圍觀者一陣大笑,這算是唱到精彩的地方了!照這樣的進度,一個故事沒有半夜功夫是唱不明白的。年輕人早就跑開了,低着頭在角落裏玩手機,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交頭接耳,院子裏只稀稀拉拉坐着好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這些老人的耳朵平時都不太靈光,但這種時候,聽得比任何人都明白。聽戲的人不多,唱戲的人也就泄了精神頭,興奮的表情漸漸收斂了,但他們依然很敬業,主家不說話,就算只有一個人聽也要唱的,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

“做禱”的人就辛苦了,要連軸轉一個晚上。先是在院子裏拿竹竿搭起了“奈何橋”——固定幾隻三腳架,上面鋪了寬大的白布條,就是奈何橋——捉了一隻活公雞代表奶奶,把公雞順着“橋”一直往上走,走到頭了就丟在雞籠子裏(代表我奶奶的雞多半會給戲班子帶走吃了)。期間戲班子的人還要扮作小鬼的模樣,穿了戲服繞着“橋”不停地轉,倆倆一夥,交叉遊走,伴着鑼鼓手舞足蹈,長長的水袖不停飄飛,煞是好看。

我們這些孝子賢孫,就戴着高高的三角帽,繞着“奈何橋”給奶奶燒紙錢。轉了一圈又一圈,燒了一匝又一匝,一直到下半夜才結束。東邊露出魚肚白後,“做戲”的人收了攤,“做禱”的也收起了奈何橋,給家人選定了“哭喪”的時辰。一聲鼓下,早已準備好的阿媽和伯孃等人臉上捂着毛巾,“哇”一聲大哭着竄進靈堂:“嗚媽啊!以後看不到你了!嗚媽啊!你還沒過上好日子……嗚媽啊……”那聲音驚天動地,悽悽慘慘,哀怨曲折的調調,像唱山歌般動人——她們這一代,怕是“哭唱”的最後“傳人”了!四歲的侄兒看着有趣,也哈哈大笑着鑽進堂屋,指着那些人笑得前仰後合,死活拉他不出。一屋子人偷偷把眼神兒把毛巾邊邊漏出來,看着侄兒撲哧撲哧直樂,詞兒也忘了,哭聲漸漸變成了扭曲的笑聲,猛然發現自己不夠莊重肅穆,又趕緊忍住,個個憋得臉通紅。

終於,“哭喪”結束了,棺材要擡出門了,村裏德高望重的二爺拿着裝滿大米的瓷碗,“啪”一聲在棺材上砸碎,長嘯一聲:“呼——起哦——”年輕力壯的青年擡起棺材,不回頭地往墳地走去。

把棺材放下墓地,還有一個告別儀式——輪到鄰家嬸嬸“哭唱”了。

嬸嬸們捂着臉,撲一下跪在爛泥地裏,“嗚嬸啊……”地哭,樣子難過極了,悲哀極了。二爺在棺材另一邊漫天灑起了“福米”——據說,誰搶到福米誰的福氣就大。嬸嬸們哇一聲大叫,立馬爬起來哈哈笑着去搶福米,臉上的悲哀眨眼消失無蹤。

終於一切就緒,墳墓壘好了,祭奠也祭奠過了,人們開始往回走。奶奶嶄新的墳前丟了一地白花花的孝布,還有幾件看着不合身的發黃的白衣服,白衣服掛在旁邊的樹枝上,隨着風盪悠悠盪悠悠。

院子裏放滿了桌子,充當廚子的鄉鄰開始往桌子上搬菜。桌子只有桌面,是不能有腿的,就這麼矮矮地放在地上,夾一筷子菜,就要深深地彎一下腰。據說,這是對死者的尊重。

吃完飯後,葬禮就算結束了,遠路的客人開始動身回家,近處的親戚幫着收拾了一下東西,也紛紛告辭離去。戲班子的頭兒領了錢,乾脆坐地分了,十幾個人又開着農用車嘭嘭離去。這時,阿大和伯爺開始算花銷,打算平均分攤費用,誰知算來算去,總有哪不對,言來語去的,就都惱了,拍起桌子對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