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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半張臉的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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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將過去的幾個夢記錄下來,羽毛、蝗蟲、界石、劃痕、玻璃杯等等,也許與它們有關,也許沒有。在我還不能理解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樣子便有些模糊,朦朧,有點兒像不連續的畫面,暗自在某個角落發酵,接着在地表上鋪開來,如洶涌而來的黃河水,嘩啦啦嘩啦啦,傾瀉而下,將河牀刷出無數條斷斷續續的拉痕。同樣,在我自己認爲可以理解它們的時候,它們卻裝成了另外一副陌生的模樣,有時如黑虎,有時又如撕開的天空,有時流着口水簡直讓人無法認出了。似乎這就是我的那幾個夢,但又似乎不太像,怎麼說呢,我該記下它們,這些黑色的魔鬼,已經按捺不住激動在隱隱作怪了。

偶遇半張臉的經典散文

那是個很偏遠的小鎮,小鎮上很少有人出來走動,即使有,也是一副匆匆趕路的樣子,似乎他們被什麼隱祕的東西追趕着,是風?是牛?是影子?誰也無法說清楚。我是被雲朵帶來到這個小鎮上的,我來的時候小鎮上沒有一個人,街道兩邊的土槐綠得發黑,螞蟻在樹葉子上跳着奇怪的舞蹈,它們的觸角不停地搖晃,陽光落在它們身上,後面便出現了陰影,對了,這可能就是背影,但背影卻比螞蟻本身的體型大幾百倍,我將腳步放緩,呼吸一下子便貼在了地上。我是個沉默的人,可這時的我內心裏卻變得有些滔滔不絕,終於,我再也忍不住某些話題,我對着其中一隻螞蟻說:“真是一座黑壓壓的大廈。”

螞蟻們沒有回答,它們仍在原地轉圈,我往前繼續走,在一棵土槐跟前我再次停了下來,我躲在樹背後抱住樹,如同抱住我的母親,我將嘴巴貼在樹皮上摩擦,嘴脣很快流血了,殷紅的血液染紅了一小塊樹皮,樹皮上便獲得了某種隱形的力量,它們形成一圈透明的網狀物,影影綽綽,我拿手指在上面輕輕按了一下,網狀物就碎了,我聽見了那些殘渣掉在地上的聲音。等我低頭觀望的時候,我的脖子微微響了一下,我猜想應該是內部的骨頭在爭搶着重新排列組合。而這時,我才發現了震驚我的事情,之前我竟從未感知到過,一點也未料到,這種情形來得有些急促,不容我思考的樣子,然而我還是盡力讓自己安靜了下來。

確切地說,是臉,不對,應該是半張落在地上的臉,只有左邊的臉,深陷的眼睛周圍長滿了黃色的斑點,嘴脣厚實發光,可能因爲過早的脫離了另外半張臉而有些變形了。我問我自己,另外半張臉去了哪兒了呢?僅僅從這半張臉上,我無法判斷出此人本來的面目。但我卻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也許是前天,也許是上一年,也許是五年前或者十幾年前,更爲荒誕的說,也許還是上輩子呢。我長噓一口氣,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全身早已溼透了,全是汗水,到處都是鹽污,到處都是汗水流過的痕跡,我的心臟砰砰狂跳,只要我睜開眼睛去看這半張臉,我的臉面就立馬充滿血液而變得通紅,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我突然有些害羞,年齡似乎一下子小了幾歲,而那半張臉就在地面上突兀着,如一片乾巴巴的麪包片。它來自哪兒?它的血型是什麼?它是誰割下的?它的那顆長在嘴角的黑痣爲什麼還在蠕動着?它死了嗎?我該怎麼辦?需不需要帶着它繼續前行?原來臉是可以持久的動的,原來臉是可以以鬼鬼祟祟的方式出現的。我記起了某個細節,小時候母親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不要臉的話臉就是屁股。”這句話顯得有些奇怪,它讓我能夠將這半張臉跟某個事物連續起來,如果將它們合併起來,也許會是一個不錯的故事。

我明白我不是在講我自己的故事,我是在努力回憶與這半張臉有關的故事,然而令我困惑的是從一開始我竟就將這半張臉對應在了我的身上,這其中究竟又意味着什麼或者隱藏着什麼呢?莫非它只是我的半張臉?我懷疑自己的影子,更懷疑此刻正忙碌着的事情,我早已忘記了自己在哪裏,早已忘記了我的臉,每天早晨我總會對着鏡子梳理一番,那個長着一點黑色鬍鬚的男人,是我自己嗎?每天我都在問自己,每天我都在懷疑自己的存在。這半張臉的出現,更讓我認識到了自己疑問的必要性。如果我忽視了這半張臉,那我可能就只是重複着別人的故事。真沒想到,一次偶遇,發黃的半張臉,竟讓我想到了這麼多,這不是夢,夢如果到了極致,它會成爲超現實。

小鎮上還是沒有人,只有輕微的風聲和我喘氣的聲音。我暫時忘了那半張臉,繼續往前走,我將眼淚擦乾,將鬍鬚上的薄霧用手抹掉,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有馬匹嘚嘚奔跑的聲音,我將眼睛睜開,四周一片漆黑,原來已是晚上了,小鎮上的任何地方都沒有燈火,這也比較符合我的脾性和追求,我欠身用手撫摸,原來我現在正騎在馬身上,四周的氣流快速向後移動。我竟然這麼快就忘記了那半張臉,我似乎找到了另外一個黑色而又神奇的地方。有時我看見一羣身影消失在了樹叢中,有時我又聽見人們嘹亮的歌聲,它們或輕或重,或明或暗,或隱或現。那半張臉已經遠離我了,我知道我現在正掉進另外一個夢境當中。

有天夜裏,我下牀離開了房間。沿着庭院後面的小路我走到了一片空曠的地方,我可以聽到昆蟲嘶叫的聲音,也可以聽到青蛙求愛的叫聲,透過夜晚的薄霧,我隱隱看到月光下面有閃閃發光的物體。我能看見某些微微作響卻不見身影的蜘蛛,它們藏在某個地方歡樂着自己的歡樂,我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塞進嘴裏吃了,石頭的味道略微有點甜,現在它們並不是平時那般堅不可摧的模樣,所以我很容易就將它們嚼爛了。吃完石頭後,我的胃微微感到有些沉重,可我獲得了某種巨大的力量,這是我從未預料到的事情。我開始回憶了起來,腦海裏出現了各種各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它們的模樣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我快速將它們梳理開來。

比如我記起了一塊小水窪,那是一塊極不普通的小水窪,它的底部,埋着我的童年,埋着我們心中的大海。我家住西北,從未見過大的水域,更別說大海了,可沒見過並不代表我不想見到大海,我常常將雨後的小水窪想象成爲無邊無際的汪洋海面,我想象魚羣在裏面自由地遊動,想象老人立在木船上與鯊魚搏鬥的場景,想象天上的星星掉進海洋裏的樣子,想象各種神奇的事情,我的想象裏夾雜着種種幻想,然而它們是破碎的。我的大海存在於我的想象中,我的魚羣藏匿在我的幻覺當中,幻覺消失,我往往悲傷得流下眼淚。

有一次,下雨後,我趴在一塊小水窪跟前,我用嘴親吻水窪裏的水,那真是乾淨蔚藍的水面。我癡迷地親吻,我忘記了同伴們在旁邊的大笑,忘記了他們嘲笑的眼神。我知道我的嘴脣被親成了黃泥色,可我忘記了,我的心中只有一片遼闊的大海。我在海面上尋找,尋找什麼?我也不清楚,然而經常會有半張臉出現,對了,就是我上面所記述的那半張臉,它常常在我沉醉的時刻會輕輕浮現出來,似乎它的表皮下面隱藏着某種神奇的物理裝置,否則半張臉怎麼會現出來?我那時常常問自己,常常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過我的奶奶,奶奶看着我,然後淚眼朦朧地輕輕摸着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孩子,你想你娘了。”

娘?我怎麼會想我的娘?我有娘嗎?我的娘在哪裏?我早已忘記了孃的模樣,我是個野孩子,我是個沒有孃的孩子。是的,夥伴們就這樣罵我,因爲我僅僅沒有娘,娘這麼重要嗎?很長時間,我無法明白這個道理,因爲事實上我就是沒有娘,我的娘在生下我的時候就走了,永遠地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一次。我成爲了一個愛做夢的孩子。我是一個樹孩子,狗孩子,豬孩子,貓孩子,草孩子,夜晚孩子,我是一個愛幻想的'孩子。我的心中藏着一片蔚藍色的無邊無際的大海,你看得見嗎?我知道你不會的。因爲有時候我也看不見,我只是可以感受得到。那塊小水窪就是我的海,就是我心中的神仙。我是從大海里蹦出來的。

不知道那半張臉是不是就是孃的臉,我無法確信,因爲我沒有見過娘,臉還會經常浮現出來,我的心臟還是會狂跳起來。那天晚上,我吃了石頭,啃了樹皮,牙齒都磕掉了,我肚皮裏面的空氣從牙縫間遺漏了出來,那股力量竟然帶着我飛了起來。我看到村子在我的腳下面發着暗黃色的光,那條老狗還在村口狂吠着,拴它的鐵鏈子發出嘩啦啦的碎響聲,紅色的大鐵門在月光下面微微發着亮光。我越過村莊飛到了一片荒冢上,我看見那些大大小小的墳包上皆閃着一堆鬼火,據說鬼火是可以嚇死人的,可我卻並沒有這樣感覺,它們在我眼裏竟是如此絢爛。我靠到跟前,那半張臉又出現了,我有些生氣,生氣怎麼甩不掉這該死的半張臉,我看着它,臉面沒有再發紅,我的眼角周圍擠出了幾顆透明的淚珠,淚珠掉在地上,砸出了幾個地洞。我對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半張臉扇了一個巴掌,它便消失了。

短暫的飛翔過後,我發現我已被恐懼包圍。這股力量如同打雷閃電的力量,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可忽視的力量,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我恐懼燈光,恐懼蜘蛛蟑螂,恐懼那接連不斷飄來的破碎的半張臉,那半張臉,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片密實的大網將我的軀體蓋住了。我感到頭重腳輕,腦袋發熱,心裏浮出一種悲傷而又恐懼的疲倦。我坐了下來,我的跟前立即出現了一小塊小水窪,透過小水窪的陰影我看見那越飄越遠的童年,看見那洶涌澎湃的蔚藍色的大海。我穿着一件藍色的背心坐在木船上向着遠處眺望,我旁邊的老人還在與鯊魚進行着搏鬥,我沒有心思去看他,我在還原着某個夢境。

我很快從小鎮退了出來,因爲那裏太過僻靜,以致讓我被無窮無盡的恐懼包圍。那羣跳舞的螞蟻還在繼續跳着,它們肯定是爲了完成某個諾言,或者是爲了重新營造陰森恐怖的氣氛,我向它們搖了搖手,我的腦袋跟着左右晃了晃,然後接着從危險的地溝跟前跨了過去。我從月光下面走過,夜風從兩邊向着我吹過來,我的身心感到異常愜意,我看到了房屋上面的煙筒,看見夜色裏快速奔跑的貓,看見那些晚歸的漢子。我走在夢裏,我試圖忘記自己的存在。我感到了快樂,感到了輕飄飄的力量,感到浮動的色彩。

半張臉,暗黃的半張臉,我一直在遇見着的半張臉,它一直藏在我身體裏的某個毛孔裏。在退回來的路上,我再次看見了那半張臉,那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母親的半張臉。我的心臟再次狂跳了起來,臉面再次通紅了起來。我似乎是遇到了一個熟悉卻又叫不出名字的人,我知道你們每個人在回憶的時候總會想起某張不熟悉的臉的,你們也有類似我的經歷,我知道你們也在做夢,也在試圖着分解開來夢境然後看它的心臟看它的表皮。我緩緩睜開了眼睛,這會兒,我看到空曠的藍色夜空裏,幾隻黑色的大鳥在緩緩飛行,它們慢慢地穿過了月亮,慢慢地穿過了夜空,飛進了我的連綿不斷的夢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