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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那扇小西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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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和少年時,我住在鄉下一個叫德江的小村莊。老屋二樓朝南那間我的閨房,父親在建房時於西面的山牆開了一扇窗戶,或因朝西,怕日斜西曬,窗戶開得小小的,約有一尺見方,上窄下寬,於外側安了一塊活動的木板,並在腳下綴了一根小圓木棍,往外一推,木棍支着,小窗就開了,用幾根手指將木棍輕輕一拍,小窗即“啪嗒”一聲自行合上。

老屋那扇小西窗散文

窗子雖小,我卻可以望見外面豐富多彩的大世界。我牀前左側有一扇遠比小窗大得多的窗子,又是朝南,但因屋內窗下襬一張大八仙桌,窗外隔條一米多寬的走廊,走廊靠牆的地方,窗框上頭又橫一條手臂粗的楠竹篙,竹篙上永遠天天不停地晾曬着全家大小的衣服,觀望風景反而不及小西窗來得方便。故此,我總喜歡把額頭湊近它的門臉朝外覷睇。

朝外看的時辰,常常是不經意的,或早或晚,或陰或晴,或一瞥,或數刻,完全由着性子來,也根據所看景物的意趣。

從小窗望出去,可見一片有點韻致的梯田,田塍窄瘦,曲曲彎彎;梯田的盡頭,一條不足十米寬的溪流潺湲流過;走過溪上三四根杉木架就的小橋,對面連着又一片梯田,梯田依着溪流由東而西,逐級往下,在一山嘴處,拐個大彎便漸漸不見,山嘴那邊是一片平疇,幾塊大田相連。

梯田東面,也即上游,靠近溪邊的一塊小平地,矮矮地臥着一間碾米房,內裏三合土的地板上,嵌一圈大大的、鑿有無數斜道道的石槽,一個巨大的足有四五歲小孩高的石磙子,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幾乎都在碾呀碾,碾呀碾,碾完東家到西家,碾完村頭到村尾。

碾房日夜碾米不停,進出碾房的人卻分時間,要麼清早挑擔穀子來,黃昏挑着糠和米回去,要麼,黃昏挑擔穀子來,第二天清早挑着糠和米回去,謂之“打早工”或“打晚工”。碾米乃家常私事,誤不得生產隊出工掙工分的大事。

碾米房無專人看管,家家戶戶輪流着來給鄉鄰碾米,輪到誰給誰記工分,輪到誰也認認真真,用心做事,一家的穀米碾完,把碾槽打掃得乾乾淨淨,才倒進第二家的。因此來領米的人,從不過秤,哪位輪值者硬要過秤,以讓領米的人放心,那原先挑來的穀子,除碾磨過程必須的損耗外,碾好後比碾之前少不了一斤或半兩,也就沒有人嘰嘰喳喳。

矮矮的碾米房後頭,站立着的則是高高的油榨坊。油榨坊佔地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分前後兩部分,前頭佔油榨坊三分之一的空間,是碾茶籽的專用碾房,做工精緻複雜、下帶齒輪轉軸的原木底座上安放一磐與碾米房的石槽一般大小的鐵槽。鐵槽很深,上寬下窄,碾在鐵槽裏的是一塊中間稍突的大鐵餅,由於一年有半載在碾茶籽,因此那鐵餅、鐵槽磨得亮錚錚的直閃寒光,照得見清晰的人影。

從茶籽碾房走入裏頭,左手邊是長方形的足有一層樓高、用於烘烤茶籽的大炕牀,炕牀下開一溜窄小的竈口,竈眼裏終日不停地燃燒着幾角才榨過油的茶麩,紅彤彤的火苗似大蟒伸出的長舌舔舐着炕牀青磚的肚皮,炕裏滿滿地堆着洗得乾乾淨淨的生茶籽。

右手邊一進門就是一個又寬又高的大窗框,窗下橫擺一列用粗大原木鑿成的榨油槽,油槽肚裏楔了一排上粗下銳、長長短短又厚厚薄薄的硬木楔。

每到冬天開榨時,我站在小窗前就能聽到從不遠不近的油榨坊傳來的震響四野的“嘭隆嘭隆”聲,還有榨油師傅茂生叔那好似拼盡全身力氣才發出的“嗨——!”的一聲大吼。

每當茂生叔一聲大吼的時候,就是我早晨該上學的時候,便急急下樓,阿媽早已煮好飯菜,我匆匆扒完一碗,就背起書包繞過碾米房和油榨坊,高高興興上學去,去佔領教室二樓走廊那張長期擺在教我們語文的韋老師辦公室窗外竹編的條羹椅,半躺在上面,忘我同時又超然物外地、一篇又一篇地背書,老師要求的,背,老師不要求的,也背。

油榨坊後邊是媽媽的大菜園,一溝之隔的下方,就是層層梯田。

媽媽的菜園地勢不夠平坦,分上下兩個層級,上層那塊有如羽毛球場大,下層這塊稍微大過籃球場。上下兩塊菜地之間一個小三角的空地上栽了一株石榴,一叢月季,每年四五月間,石榴滿樹花開,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月季粉白如雪,朵朵微笑在枝頭,絢麗了阿媽偌大的菜園,也絢麗了我的心情。

我無數次從小窗看見媽媽在菜園勞作的身影,無數次看見身材嬌小的她,肩扛鋤頭或手把鐮刀,腳步輕快地走過小橋,穿過田塍小路回家來。炎夏時節,她的衣衫總是被汗水打溼,緊緊地黏在身上。

我也無數次從小窗看爸爸牽着一頭大黃牯,扶犁舉鞭,在田間耕作,嗨嗨的吆喝聲不時從依傍河邊那塊大田的上空傳進我的耳鼓。

但那時,我多半無意識地將這些鏡頭當着風景來看,不太能深切體會父母的艱辛。人沒到那個年齡和程度,思想和情感便顯得有些遲鈍。

清晨和傍晚,從小窗看到的景象是全然不同的。

每天清晨,我不是在公雞喔喔的啼鳴中醒來,就是在父輩們嗨嗨嗨地攆着黃牛、水牛犁田耕地的吆喝中醒來。此時從小窗望出去,田野上一片熱鬧,這裏,那裏,都是手舉竹鞭攆着牛犁田的青壯漢們光着膀子、褲管捲到大腿根的身影。

彼時,初升的太陽照在田野上空,水田裏亮汪汪一片,蒸騰起的泥漿水霧跟旭日的霞光交織構成一幅只有鄉村方能看到的格外動人的明麗畫面。這樣的畫面,在年年的仲夏時節總會如期出現。

傍晚,放學回來,做完作業,我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走向小窗,一手撐起支桿,一手托住下巴,倚在窗框,朝遠處張望,媽媽那個美麗菜園的後邊,一座幼時我認爲它很高很高的'小山巒赫然入目,山頭偏右的地方,一棵老楓樹一半的枝椏已然乾枯,樹杈上隱約可見幾個碩大的鳥巢。夕陽西下時,一羣黑背白腹的大嘴烏鴉,不知從哪個方向呱呱呱地叫着紛飛而至,瞬間就站滿原本光禿禿的枝椏。枝頭顯然變胖,空間已夠擁擠,但仍有鴉羣陸續飛來,遠遠看去,老楓樹頭上就像頂着一朵烏黑的蘑菇雲。許是過擠,鴉們爭搶地盤,便不斷有鴉羣在夕陽的餘暉中紛紛飛起又紛紛落下,那光景,既壯觀又稍帶幾分說不出的神祕。這樣的景象幾乎一年四季均可看到,以夏秋爲甚。

春季和冬季,從小窗看到的景象也全然不同。

關於春季,我最記得,當薰風吹綠田邊的野草,鳥兒叫醒山嶺的繁花,春水盪漾門前的小河時。從小窗看去,溪水兩岸,青竹拔節,芒草重生,各種知名不知名、在頭年已掉光了葉子的樹,也正欣欣然泛出綠意。草間、樹下、竹叢旁,冷不防閃出大朵大朵的繡球花,或長一片開得金鉤菊也似的無名花,紅灼灼直逼人眼。

至於冬季,山寒水瘦,草木凋零,似乎無甚可看,但我總能尋出樂趣來。你看,油榨坊的榨油師傅茂生叔,帶着他那條日日形影不離的大黃狗,往油榨坊走來了,黃狗在前,他隨後,一高一矮,兩足四腿走得歡。黃狗不時左撲右撲,攆着路邊的什麼小蟲蟲,滿臉絡腮鬍的茂生叔身穿藍黑大褂敞着胸,活像我從連環畫裏看到過的魯智深,只是身軀要小許多。

他是鄉鄰佩服並公認的耐寒者和大力士——整個冬天在油榨坊勞作,無論到門外的水渠一筐一筐的洗茶籽,還是在屋內揮杵榨油,他從來都是赤膊上陣,衣不沾身;一根恁粗恁長的大木杵,別人搖都不太搖得動,他竟然高高的舉起,舉到快觸碰瓦楞時,突然一個轉身,將那根在我看來就是一根大木頭的傢伙,朝油槽肚裏某根突出的木楔狠狠地砸去,砸得擠擠挨挨的木楔前頭的油孔頓時嘩啦啦地歡唱着流出金黃透亮又噴噴香的山茶油。

每當此時,我總感到那濃濃的油香,飄過田野,飄進小窗,鑽進我的鼻孔,瀰漫我的閨房。

阿爸當年舂牆建屋安置這扇小窗時,一定沒想到日後它會成爲他成長中的女兒觀察外部世界的途徑吧?也一定沒想到,他的女兒正是通過這扇小窗,鍛鍊了眼目,豐富了心靈,在某方面爲今後的學習甚至人生,打下了必要的基礎呢?

我暌違故里多年後,去年清明時節,回到老屋身旁,去看了媽媽曾經的菜園,也去看了油榨坊和碾米房,它們均已成爲舊時光中的陳跡,一條新開的鄉村公路,曾幾何時取代了它們,只有梯田如故,溪水如故。

老屋已歸屬堂哥一家,我只在樓下的幾個房間、堂屋和廚房轉了一圈,沒上二樓親近小窗,返回異鄉的家後,一直深感遺憾。

小窗,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當年那個常常把下巴支在你窄窄的窗框上、睜着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朝外觀望的小女孩嗎?

我深深地懷念着你——老屋二樓那扇小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