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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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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的大門正對鹿塘湖。八年前,剛來小鎮工作,站在辦公樓的窗前能看見一片遼闊的水域,晴天,它和天空一樣清朗,陰天,它和天色一樣陰沉。有人告訴我這是鹿塘湖。

白鹿塘散文

順着湖畔小鎮的街道一路北行,女貞樹夾道,紫荊花拂首,一叢叢梔子花春夏飄香。翻過小北山,一大片蔚藍的湖水突然出現在路的盡頭。合蚌路拐了個彎,北行的車輛從這裏駛上鹿塘壩。

堤壩內波光瀲灩,幾座水上餐廳一字排開,它們四面環水,只用長長的棧橋和合蚌路相連。站在水上餐廳的露臺上,視野開闊,天水碧藍,清風入懷,遍體生涼。合蚌路上大小車輛來往如過江之鯽,汽笛喧囂,車尾塵埃飛揚,而那些水上餐廳凌空跨水,清漣照影,靜靜浮在碧水藍天間,雖然演繹的只是人間煙火,卻有幾分置身世外的神韻。

八年前,第一次站在堤壩上看風景,總覺得眼熟,直到往事擠開歲月的封印閃身出來,我才驀然明白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何而來:多年前,我乘車沿合蚌路去蚌埠玩時途經這裏,儘管我暈車暈得七葷八素,但看見那片碧水藍天漁村棧橋的時候,還是覺得眼前一亮。難道命運知道我和此湖有緣,特地安排我和它提前見面熱身?

工作時間久了,也瞭解不少關於鹿塘湖的傳說。有人說,很久以前,一隻母鹿修煉成人形後獨居於此,所以人稱鹿寡婦,爲了緩解旱情,鹿寡婦設計讓淮南王劉安挖掘一面湖泊,所以這片水域被稱爲鹿塘,這可能是關於鹿塘湖年代最久遠的傳說;也有人說,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和衆將領打球,一球砸來,天崩地裂,煙塵散去後,人們發現落球之處出現一個大湖,就是鹿塘湖;還有人說,明初爲了建中都城,當地首富陸氏在此取土燒磚形成湖泊,故稱陸塘,後訛稱鹿塘。任何事情都能從現實生活裏找到前因後果,若因果不明,我們則發揮想象補充空白。位於帝鄉,山川草木都沾帝王將相的光,被想象力豐富的百姓創造的傳說和故事妝點渲染的神奇曼妙。

地方誌則稱之“白鹿塘”,建於洪武年間,是個有六百多年曆史的水澤。喜歡白鹿塘這個名字,有種空靈純淨吉祥幸福的味道。族譜記載,我是沛國郡白鹿堂的朱氏後人,莫非朱元璋也是,所以賜名此湖白鹿塘?它應該是朱元璋爲了回饋故鄉,確保都城穩定的萬年大計而專門修建的大型水利工程。水庫選址極其恰當,這裏三面慢坡向外斜展,唯東北有缺口,形成C字型湖灣,人們因勢而爲,在缺口處修建人工堤壩,周邊幾十平方公里的降水就匯聚於此,形成幾千畝的湖泊。

曾經站在湖畔一幢小樓的門前眺望鹿塘湖,留守小樓的老太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對我說:“上帝創造了世界,我們住在鹿塘湖邊是上帝的恩典。”我微笑不語,人相信的東西總是比自己知道的多,若無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參與,這裏也只是淮河的某條支流的源頭之一,造化之功和人力之功共同創造了鹿塘湖,它是天人合一的產物!

彷彿是借來湖水的靈性,生於湖畔的閒花野草,坐落於湖畔的街鎮村落,甚至和鹿塘相關的傳說故事,都溼漉漉地泛着清靈靈的水光。我經常去湖邊散步,晨風暮雨,霜晴雪霽,總會有驚喜。

三百年前,一個落日熔金暮雲亂飛的黃昏,有個叫何國祥的邑人打馬過境,他看見了“波泛野鳧還唼藻,渠更新畝不攜糧。綠堤向晚吹煙少,麥隴悽悽柳半黃”的景象,於是用一首七言律詩記錄了看見的風光。

三百年後,一個風靜雪停車馬絕跡的清晨,有個朱姓的女子踩着皚皚白雪來到湖邊,撥開高過人頭的`野草蘆蒿,面對着幾千畝浩淼的煙波。雪滿岸堤,湖水如鏡,湖邊的樹如同淡墨勾勒暈染出來。蓬鬆的雪毯子吸收了噪聲,世界安靜的不可思議。遠處村莊里老人的咳嗽和說話隱隱傳來,他們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播放的戲劇也清晰可辨。湖面上的鳥鳴悠遠,甚至鳥兒們拍打翅膀劃破空氣的聲音也如在耳畔。

三百年寒來暑往,湖畔的生命經歷了幾生幾世的輪迴了?湖畔居住的這些野草是當年的野草的後代麼?常住湖畔的白鷺、遷徙來越冬的野鴨,可是當年的水鳥們的後代?湖邊的居民身體裏還流傳着當年面湖而居的人的基因麼?

三百年春來秋去,時光流轉,萬物盛衰,唯有變化永恆,湖還是那個湖,但誰能知道這片水域都發生過怎樣的變化?

工作的第二年,鹿塘湖裏忽然匹匹溜溜地長了一塘浮水植物,將幾千畝的水面封得嚴嚴實實。我跑到水邊看看,綠幽幽的葉片泛着蠟光,小小的白花點綴其間,居然是一湖菱盤。

遇見水庫管理處的負責人,我打趣:“今年怎麼不養魚改養菱角了?是不是水質惡化,被通報批評了,所以才種菱角淨化水質?”

負責人無可奈何地將兩手一攤:“哪裏是我們放的!老天爺要放菱角,我們想擋也擋不住。誰想這樣啊,菱角秧子擠得密不透風,連魚都沒辦法撈。”停了停,他又說:“鹿塘湖就是這樣,一旦要長什麼東西了,就會瘋長,和稀飯噗了一樣,捂都捂不住。”

鹿塘的菱角真“噗了”,水庫的漁船臨時變成了採菱船,成天泛舟菱海

;承包人臨時扮演起“採菱女”,粗壯的大手次第掀起菱盤,笨拙地摘下紅菱;稱魚的磅秤臨時改稱菱角……本來演奏的是《漁舟唱晚》,忽然跑調成了《採紅菱》,叫人發懵。那年,鹿塘的菱角大豐收,除了滿足本地市場,還進軍了周邊縣市的農產品市場。

第二年,幾千畝水面一直都白茫茫空蕩蕩。沿水岸走了幾里路,只看見三兩片菱盤飄在小水灣裏。怪!去年還是滿塘菱角,今年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水庫管理員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鹿塘湖就這樣!一年長一樣東西,年年不重樣。頭年瘋長的東西,到了第二年決計不會再發旺。”

說者無心,聽者更無心,他的話風一樣從耳畔飄過。其後的數年間,類似的話一次次從不同的人口中冒出來,我才意識到其間一定隱藏着祕密。

每日上班必經一個農家小院,院子裏住着老兩口,他們經常在門前的小菜園裏侍弄蔬菜,青菜碧綠,豆角鮮嫩,開着黃花的絲瓜藤爬滿牆頭。老人叫孫衛昌,是鹿塘水庫管理處的退休職工,老太太孃家就在鹿塘畔。兩人喝了一輩子鹿塘水,老來又臨湖而居,養雞種菜,日子安寧悠閒。我只要遇見他們都會和他們打招呼,有時候也會從他們的菜園裏摘幾枚嫩豌豆嚐鮮,我喜歡那股純天然的新嫩清甜。和老兩口嘮嗑的時候,忽然想起那些傳言,就向老兩口求證。一說起這些,老兩就有點興奮,說鹿塘湖是神塘、是聚寶盆。

在老兩口的描述中,我知道了1958年大躍進時候,鹿塘裏黑背泥鰍氾濫,一拃多長,又肥又大。周圍的人成羣結隊跑去扒泥鰍,一桶一桶提回家。1959年,鹿塘里老鱉成災,人們在塘邊走,大大小小的老鱉就在腳邊亂爬,甚至爬到沿湖農民的家裏。那年饑荒,鹿塘的鱉救了很多人的命。1960年,鹿塘里長滿了小荷葉。人沒吃的,就下塘挖藕,藕沒挖到,卻從淤泥裏挖出好多又白又細又長的東西,有藕一樣的通氣孔,又脆又甜又嫩。後來才知道是藕帶,藕帶又叫藕鞭,蔓延到哪,荷葉荷花就從哪裏露頭。1961年,鹿塘裏雞頭米噗了,湖邊的人採摘回家,用棒槌敲碎硬殼,剝出青豆大的白仁,可以煮食、做涼粉、兌上粗糧面小麥粉做饅頭。老夫妻兩告訴我,近些年鹿塘里長的東西也能記清楚。2002年,滿塘大河蚌,一窩一窩,隨手一摸就是好幾個,敲碎殼,有時還能找到珍珠。2003年海蝦氾濫,路上、草上、塘邊的秧田裏爬滿了,每天都有好很多人跑來撿龍蝦,還有人專門收購龍蝦送往合肥蚌埠等地的水產市場。2004年,鹿塘裏的白鱔一團一團糾纏在一起,一網舀下去就是半桶。2005年鹿塘裏黃鱔發旺,家裏來客人了,叫老伴扒黃鱔做菜待客,隨隨便便就挖出了幾十條。

從老人記事開始,幾十年來,每年鹿塘都會長一樣,菖蒲、水韭菜、大紅菱,四角菱,水鱉,金魚藻……最讓人驚異的是鹿塘水乾的那年,湖裏長滿了一種奇異的植物,一兩丈高,碗口粗細,小孩們經常跑去攀爬。只是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植物,湖畔的人在那之前沒見過,在那之後也沒再見過。

我不是一驚一乍的女子,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啊!若不是親眼看見忽生忽滅的菱角,我肯定認爲老兩口在講故事。

我們可以用遺傳、環境等原因來解釋一人一性,可是我們該如何解釋一塘一性?難道鹿塘湖裏真住着一位水神?爲了展示神蹟,他們向水面虛招一下,鹿塘就換了物種。若鹿塘湖果真有神靈,TA是爲了躲避阿波羅變成月桂樹的達芙妮的模樣?還是愛上農家小夥子偷偷爲他做飯的田螺姑娘?或者是笑容慈祥的白髮老人?

好端端的,怎麼就空塘了呢?真讓人遺憾啊!

老人眺望湖面,遙指着長滿楊樹的土埂,惋惜地告訴我,鹿塘湖本是活塘,汛期,水漫上來了淹沒了湖畔緩坡上的農田;雨停了,水也就下去了,也不耽誤插秧種稻。那年,不知道是爲了攔湖護田還是爲了保護水源,縣委主要領導力主在三面慢坡修梗圈水。因爲修埂侵佔了大量農田,農戶或現場阻撓施工,或上訪告狀,雙方鬧的不可開交……埂最終還是修成了,並栽上了楊樹。鹿塘湖瘦了一大圈,水面從四千多畝縮減到三千多畝。湖邊的人認爲此舉破壞了風水,因爲從那之後,鹿塘經常空塘,十二年間,只長過一次菱角,也就是我親眼目睹的那一次。

但修建梗圈水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雨水多的年份,湖水依然會淹沒周邊農田,漫到當年的最高水位線後,就從別處泄出湖區,湖區水位就不再上漲。

湖上有兩座百年老墳,枯水年份,墳塋就和岸相連,豐水的年份,墳塋就被水隔成孤島。清明春節,在外做事的後人們就跑了回來,帶着鞭炮提着冥幣來上墳,隔着白茫茫的水面,燒紙錢放鞭炮,然後跪下來祭拜祖宗,扯着喉嚨和祖宗們喊話:“我們來看你們了!給你們送錢來了!”聲音從嘴巴出來就在茫茫的水面上散開了。看過坐落於水中央的祖墳,我暗地責怪後人心狠:怎麼把祖墳建在水中央?知道內情的人卻羨慕有加:“你不知道吆,那片墳地可是荷葉寶地!打着燈籠也難尋!”見我不明白,他問我有沒有見過荷葉被水淹了?我才恍然大悟。

前些年國家實施殯葬改革,很多家的祖墳都被強行推平了。政策易改,民俗難移,幾千年的習俗哪能說改就改?“挖祖墳”政策遭到強烈的抵制無法執行,最後不了了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這兩座位於湖中高地的百年墳塋躲過一劫,和秋月春風一起變成湖上的風景,成爲湖畔百姓眼裏的傳奇,更是當地百姓觀測水情的標杆。

人類的歷史無非是人和人之間、人和世界之間關係的發展史。大自然自有平衡,這是千萬年自然選擇的結果,人工干預也只能暫時打破平衡,和自然力抗衡,往往只是浪費人力物力,這既是對自然的不尊重,也是對人力物力的不尊重。2004年,國家已經已經出臺保護溼地的政策,而當地政府卻依然在圍湖造田的路上疾行,限制湖泊自動調節功能。

如今,鹿塘湖裏發生的那些奇蹟在人的干預下,漸漸成爲了曾經。至於那些爲了創造政績鬥天鬥地一味蠻幹人,別說尋常百姓拿他們沒轍,就連“神塘”的水神們也拿他們沒轍,達芙妮田螺姑娘們戴上枷鎖和鐐銬後,再也無心展示神通了。

偶然和朋友閒聊起這些事,大家七嘴八舌猜測:這個說溼地具有物種多樣性的特點,這是不是鹿塘湖“一年長一樣,年年不重樣”的原因?那個問是不是人爲挖光撈盡,留下的太少,只能暗自攢勁,等待東山再起?還有的說也許是因爲每年氣溫水質不一樣,適者冒頭,如人類改朝換代?甚至還有人腦洞大開說可能是湖底有暗河,每年帶來的物種都不一樣……各種猜測都無法自圓其說,於是有人提議拍紀錄片,還開玩笑擬寫了一段驚悚煽情的解說詞:神祕事件——六百年老塘,每年爆發的物種都不一樣,是神的選擇?是物種爆發?是活物搬家……他們的話讓我樂壞了:“我還是相信是朱元璋用馬球砸出來的聚寶盆吧!只要神仙往裏隨便丟一樣東西,就噌噌噌長滿一盆!”

也許真應該向有關部門反映此事,讓科學家來爲我們解開謎團。在自然面前人類如此渺小無知,而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無知,因爲我們無法知曉自己懂得之外的事情。萬物皆有因果,我們覺得神祕,只是因爲所知太少,看不見其中的因果聯繫。因此,親眼目睹奇蹟後,我依然認爲鹿塘湖依然只是一處尋常水域。

許多年來,心上無事時,我纔會眼中有湖;惦記着一些人和事的時候,幾千畝水面橫陳眼前,我也視若不見。湖畔的居民大抵也如此,對待鹿塘湖就像對待從沒上心過的愛人,需要時纔會想起它,不需要時就忘了它。然而無論我們是否關心着它,六百年來,它一直蔭福着周邊百姓。對山川河流來說,六百年太短,但對人類來說,已經是生死輪迴了幾生幾世,多少代百姓和此湖休慼與共,生死相依。

鹿塘湖的漁業歸農口管理,鹿塘湖水歸水務局管理。鹿塘的水產遠近有名,經常有人駕車前來專門吃魚嘗蝦品螃蟹。撒點麪包屑到水裏,就會有一種體型細長如柳葉、銀色細鱗的野生小魚成羣結隊游過來,爭着唼喋水面上的麪包屑。這種小魚肉質細膩,魚刺細軟,當地人稱之竄條子或者柳葉竄。漁民將柳葉竄用特製的配料醃漬入味,再用細樹枝穿起曬乾,放入油鍋裏炸至金黃裝盤上桌,成爲一道特色菜。我第一次用手拈起一條油溫尚存的小魚,漫不經心咬了一下,又香又酥,麻辣鮮脆,果然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