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圍城語錄鑑賞

1、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裏。

2、微笑從心裏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

3、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

4、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游戲裏的自騙自。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裏，覺得有本領跟現狀開玩笑。真到有還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將不好的。

5、法國有一句話，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6、離開一個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去後的譭譽，正跟死後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生怕一走或者一死，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彷彿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閉眼。

7、真料想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車廂彷彿沙丁魚罐，裏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子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體裏，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裏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

8、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裏衝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體在白液體裏泛布靉靆，做出雲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衝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9、世間哪有什麼愛情，純粹是生殖衝動。

10、不受教育的人，因爲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爲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11、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陽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

12、不知怎麼，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嘆口氣，不知道這正是中國的利害，天下沒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

13、現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準比不上醜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第二：男子無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

14、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15、真正想一個人，記掛着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也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16、圍在城裏的人想逃出去，城外的人想衝進來。人生的願望大多如此。

17、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說着。

18、愛熄滅了燈，心圍一座城。

19、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

20、可是，心裏的痛苦不露在臉上，是樁難事。女人有化妝品的援助，胭脂塗得濃些，粉擦得厚些，紅白分明會掩飾了內心的悽黯。

21、許多人談婚姻，語氣彷彿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羨慕她的老子或是她的哥哥。

22、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憶裏，立碑誌墓，偶一憑弔。

23、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24、拼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的線索要打成結又鬆散了。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熱鬧地方等人，瞥眼人堆裏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

25、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

26、跟韓學愈說話彷彿看慢動作電影，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麼多籌備，動員那麼複雜的身體機構。時間都給他的話膠着，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

27、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

28、最初，約着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着光，變成好日子。

29、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蔔掛在驢子眼睛之前、脣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爲走前一步，蘿蔔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蔔，得看驢夫的高興。

30、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纔可以結交作朋友。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31、蛋已經下了，就不要去問母雞是怎麼下的。

32、愛情跟性慾一胞雙生，類而不同，性慾並非愛情的基本，愛情也不是性慾的昇華。

33、世間哪有什麼戀愛，壓根兒是生殖器管的衝動。

34、像飯裏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裏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35、我發現拍馬屁和談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人。

36、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爲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37、歷史該如洛高所說：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

38、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細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裏中國人的臉。

39、那時候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鎖在箱裏，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40、跟你們女人講話，只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麼都不懂。

41、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到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

42、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43、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漸進，坐汽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彷彿下半世全在車裏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菸、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

44、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裏的睡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又是一天開始。

45、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己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露，漸漸可烘襯夜景。小園草地裏的小蟲瑣瑣屑屑地在夜談。不知那裏的蛙羣齊心協力地乾號，像聲浪給火煮得發沸。幾星螢火優遊來去，不像飛行，像在厚密的空氣裏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隻微綠的小眼睛。

46、城裏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

47、愛情就像一座城，圍在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圍在城外的人想衝出去。

48、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裏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爲什麼心裏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只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49、經提倡而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

50、這種戀愛故事，本人講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覺得平常可笑。

51、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

52、假使愛女人，應當愛及女人的狗。那麼真心結交朋友，應當忘掉朋友的過失。

53、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爲彼此事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

54、愛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麼苦於終成眷屬的厭倦，要麼苦於未能終成眷屬的悲哀。

55、方鴻漸驚駭得幾乎飯碗脫手，想美國的行爲心理學家只證明“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這小子的招風耳朵是什麼構造，怎麼心頭無聲的密語全給他聽到！

56、裏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去。

57、其實只彷彿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脫手。

58、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着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

59、人生的刺，就在這裏，留戀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60、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爲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裏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裏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春來了只有向人的身心裏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私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

61、千里負笈，埋頭苦讀之不暇，而有餘閒照鏡耶？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

62、唐小姐告訴他，本鄉老家天井裏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現樹上成羣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63、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衝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64、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着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到，想到而已。

65、死掉老婆還是最經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麼？重婚不要兩處開銷麼？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並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

66、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並未給鼻子擠去眉眼。

67、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圍困的。

68、寫好信發出，他總擔心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了，火已熄了，對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69、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

70、這船，倚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熱鬧的行着，每分鐘把污染了人氣的一方水面，還給那無情，無盡，無際的大海。

71、天下只有兩種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爲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裏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爲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裏最壞的。不過事實卻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72、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73、旅行是一場豔遇，最後我們遇見了自己。

74、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裏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取得很早。

75、當着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76、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

77、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儘管雄糾糾地胡說，眼睛懦怯不敢平視對方。

78、她的平淡，更使鴻漸恐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彷彿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着洶涌翻騰的力量。

79、物價像吹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昇。

80、自己也被吹成一個大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經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81、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82、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學醫而信教，那等於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彷彿藥房掌櫃帶開棺材的鋪子，太便宜了！

83、好像個進口，背後藏着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麼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

84、婚姻就像一座圍城，裏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85、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着做希望，多麼好？

86、女人不肯花錢買書，這大家都是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是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着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87、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

88、我們常把自己的寫作衝動誤認爲自己的寫作才能，自以爲要寫就意味着會寫。

89、三人眼裏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裏起春水的縠紋。

90、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裏，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裏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現它的存在。

91、他脾氣雖好，頭腦並不因此而壞。

92、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話做，是話跟着人變。

93、教育愈普遍，而寫信的人愈少；並非商業上的要務，大家還是怕寫信，寧可打電話。我想這因爲寫信容易出醜，地位很高，講話很體面的人往往筆動不來。可是電話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訪，文理不通者的寫信，也算是個功德無量的發明。

94、年復一年，創作的衝動隨年衰減，創作的能力逐漸消失——也許兩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們常把自己的寫作衝動誤認爲自己的寫作才能，自以爲要寫就意味着會寫。

95、睡眠這東西脾氣很怪，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地勾引它，它便躲得連影子也不見。

96、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的距離怎麼近，拉得怎麼長，終合不攏來成爲一體。

97、經過長期苦旅而彼此不討厭的人，纔可以結交作朋友。朋友如此，伴侶就更需要這樣了！

98、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事業，失戀以致失業，真是摔了仰天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就讓壞運氣壞它一個無微不至。

99、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於失業，所以該牢牢捧住這飯碗。

100、理想不僅是個引誘，並且是個諷刺，在未做以前，他是美麗的對象，去做以後，它變成了殘酷的對照。

101、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麪上開駛着，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佔去大部分的夜。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

102、想着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

103、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目裏，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瞭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104、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

105、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着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結果，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106、你嘴湊上來，我對你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裏，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裏進去。

107、女人就那麼賤！什麼“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後，下文都沒有，真丟人！

108、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向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

109、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必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纔可以結交作朋友。

110、女人有女人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111、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纔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蜜月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112、雞鴨多的地方糞多，女人多的地方話多。

113、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彿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着宿舍。

114、有頭腦有才學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顛倒的，因爲他自己沒有才學，他把才學看得神祕，了不得，五體投地的愛慕，好比沒有錢的窮小子對富翁的崇拜。

115、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勝吾家。

116、自己絕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絕非那樣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117、活誠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

118、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爲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

119、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牀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着冷穿衣下牀，斷無縮回去道理。

120、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纔會熟。

121、在大學裏，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122、忠厚老實人的毒惡，像飯裏的砂礫過出魚片裏示淨的刺，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123、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衆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124、女人出來做事，無論地位怎麼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後，纔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指使和擺佈男人。

125、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的高興，無目的的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變爲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

126、最初，約着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着光，變成好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後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

127、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懲罰——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128、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祕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祕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