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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雨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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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雨,一陣一陣地下。

五月雨日誌

這雨來得恰好,在雨中,可以更好地寄託對奶奶的哀思。

奶奶是上個月底去世的,她死在鄉下老家,了了落葉歸根的心願。兒孫們從各地趕回來,送奶奶最後一程。四月三十日,正值五一假期,我們爲她老人家出殯,大家都說,老人家早安排好了,知道你們放假,不耽誤工作學業。

其實,我曾不止一次設想過奶奶去世的情景,確切地說,設想奶奶去世時我會怎樣地悲痛,我想我一定會痛哭,但實在想不出我會悲痛到什麼程度。不過我不敢多想,因爲這實在是對奶奶的大不敬。

記得那天晚上,父親打電話來,說:“奶奶沒了。”我乍一聽,渾身有如過了電流一般,我用微顫的聲音問:“什麼時候?”“剛剛,三叔打電話來。”我又機械地問了幾句,便掛了電話。我在沙發上呆坐了很久,我發現,我竟然沒有哭。

夜深了,我上牀迷迷糊糊睡了,睡夢中,奶奶的身影時時浮現,我一夜翻身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往老家趕,在車上,大家神色平靜,沒有人提及奶奶的去世。

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很快地,車拐進了鄉下小路,老家咫尺可見了,車裏一時沉默下來。望過去,家裏已有不少親朋好友在忙碌。車一停下,打開車門,不知何時,我和姐姐已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語。我們沒有和大家打一聲招呼,嗚咽着來到了奶奶的靈前,靈堂的一角,奶奶靜臥着,身體被裹得很密實,在空曠的靈堂裏,顯得那樣渺小,孤單,寂寥。我們雙膝跪倒,大哭起來,一聲聲喚着:“阿嬤,阿嬤……”

阿嬤聽到了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們每次回去看望她,她總是早早地站在庭院高處張望,一看到我們,便笑容綻放,快速迎上來,一個個叫着我們的小名,有時喚錯了,引來大家一陣陣笑聲,我們故意嗔怪奶奶,奶奶便忙不迭地改正,常常又引得一陣大笑。

後來奶奶腿腳不靈便了,但只要聽說我們要回來了,便一樣會早早拄着拐仗坐在大院門口的小凳上,全神貫注地向來處張望,她每隔三五分鐘就會問:“怎麼還沒到?快打電話問問。”到後來,和她一起住的嬸嬸和堂兄弟們不耐煩了,都當做沒聽到。好不容易看到我們的車來了,她沒有像以前那樣走過來,還是坐着,只是依舊綻開她那燦爛的笑容,嘴裏亂喚着我們的小名,我們笑笑,沒再跟她計較。那時她兩排假牙都弄丟了,滿嘴沒牙,笑容有些滑稽,卻又單純得像個小孩。

去年夏天,我們又回去看望奶奶了,那一晚,大家圍坐一起吃飯,聊天,奶奶笑咪咪地念叨着:“你們回來了,我比什麼都高興。”我們聽了,輕聲地笑。過一會兒,奶奶又道:“你們回來了,我比什麼都高興。”我們又笑了。不到五分鐘,奶奶又說了:“你們回來了,我比什麼都高興。”我們相視大笑起來:“阿嬤,您已經說了好幾遍了。”“你們回來了,我比什麼都高興。”奶奶依舊笑咪咪地說,我們忍不住又笑了,一晚上,這句話奶奶不知說了多少遍,我們笑着笑着,後來,笑聲漸漸地低下去了。當奶奶又開口“你們回來了,……”“好了,別再說了。”不知怎的,我突然衝奶奶脫口而出,奶奶楞了楞神,張開的嘴硬是合上了,一絲落寞的神情迅即寫在了臉上,姐姐馬上小聲地責備我,我低着頭,又愧疚,又心酸。那一晚,奶奶再沒有說那句話。

隔天,我們要回去了,一大早我們就跟奶奶一起坐在院子一頭的走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哥哥一直在逗引奶奶,奶奶不怎麼答腔,臉帶微笑,表情平靜,有時我們說什麼,她似乎沒有反應,眼神飄忽着,臉上仍然帶着笑意。我想起小時候,哥哥喜歡逗奶奶發笑,奶奶有時聽得一楞一楞的,待反應過來了,便擡手拍哥哥一兩下,說:“臭小子,專門說這些鬼話。”哥哥笑着假裝閃避,嘴裏叫着:“啊喲,啊喲,阿嬤,下手輕點,仔細手疼。”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又擡起手來要打他,我們在一旁也常常忍俊不禁。可現在,奶奶老了,老得已經不太在意我們跟她說些什麼了,而只要兒孫們圍在她身邊,她便感滿足自在。

終於,接我們的車來了,哥哥姐姐在和奶奶告別,我忙着去提行李出來,準備放上車後備箱。奶奶沒有起身,突然在身後喊我:“梅,你們要回去了?”我站下,回頭很快地應一聲:“是,阿嬤,我們走了。”我本想走到奶奶身邊,跟她好好地道別,但手裏提着行李,我不願折回去,便不再說什麼,急急地把行李放上了車。我想奶奶會跟過來,因爲以前她每次都站在車旁和我們告別,每次都要掉眼淚,然後千叮萬囑路上小心,再回來等等。但這次沒有,奶奶依然坐着,靜靜地看着我們,好像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要說什麼,總之,她沒再說一句話。我很清楚,奶奶的腿腳已經很不靈便了,從院子那一頭走過來,要花很長一段時間,也許她怕我們等而她耽誤了坐車,或者她擔心她還沒走過來我們就開車走了,又或者,她只要遠遠地望着我們走就可以了。我心想,下次吧,反正還要再回來。於是,我沒有再返回去跟奶奶好好地道一聲別,就上車走了。

奶奶坐在那兒看着我們離開,遠遠望去,枯乾瘦小,好像遺世獨立一般。

我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奶奶說話。不久,奶奶摔了一跤,從此昏迷不醒,一直到半年後去世。

我再也沒有機會跟奶奶好好道個別了。

殯儀館的車來了,奶奶被擡進了棺材裏,全家人對着奶奶的棺材跪下,霎時,哭聲一片,所有人都落淚了。然後,三輛靈車坐滿了奶奶的兒孫們,搖搖晃晃地向火葬場開去。一路上,一輩子和奶奶吵架最多的二嬸和堂嫂這對婆媳,開始大聲宣言奶奶如何聰明能幹,如何照顧子孫。我沉默地聽着,腦子裏浮現的是奶奶昏迷後嬸嬸不耐的眼神和堂嫂鮮有的在奶奶牀前的偶爾露臉。我不願意多說什麼。

但奶奶的一生還是如過電影般地在我眼前閃現。她出生幾天就被父母送給人當童養媳,三十八歲守寡,丈夫給她留下四壁空空的一個家,種田,砍柴,挑擔子,什麼苦活累活沒受過?獨自拉扯四個兒女成人,然後拉扯孫子,重孫一直到他們上學,當了幾十年的家,最終她發現管不了任何一個人了,大家都說:“您坐着享福就成。”奶奶感到大權旁落,在極端的失落中,漸漸老了。最後,她每天剩下的事就是不時地詢問跟她一起住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媳重孫們都回家了沒,大門關好了沒,雖然往往換來的是不耐煩的回答,甚至是一兩聲喝斥,但她依然故我,日過一日,周而復始。

其實,在奶奶九十八歲時,她還能到村裏的戲臺前看戲,並用她特有的大嗓門和大家說話。前年我們把她接來過年,她一口氣上了七樓,媽媽是歇了兩三回纔上來的,上來後,她喘着粗氣,對奶奶由衷地歎服。後來,奶奶漸漸走不動了,活動範圍小到了在自家的院子裏,她的精神開始不濟,思維開始衰退,她可以坐着好久不動,也不說話。即使說話,也是重複嘮叨,以至於有時她自說自話,也沒人答理。我不知道,在她摔倒昏迷前的那一年多的時間裏,她每天都在想些什麼。每一天對她來說,是不是都顯得特別漫長,是不是漫長得可以讓她的思緒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彎來繞去,飄浮不息?

而我們,只在閒暇之餘,有時想起了,回去看看奶奶,常常就一天半天,又匆匆走了。我們留給奶奶的是又喜又憂吧,因爲每次回去,奶奶總要問,你們什麼時候走?多呆幾天吧?爸爸媽媽總在一旁說她:“孩子們要上班呢。”於是,她就不再說什麼了。奶奶望穿秋水般地盼到我們來,短短的相聚後,又淚眼婆婆地看着我們走,我不知道,這對她而言是一種快樂還是一種折磨?

我只知道,在一個寧靜午後,所有人都在睡午覺時,奶奶悄悄起牀,走到院子裏,誰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然後,她摔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清醒過來。

我們把奶奶的骨灰送上山上的墓地安葬,墓地是幾年前奶奶親自請人看的風水並監督人修建的。奶奶生前很怕火葬,但她後來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了,便不再提。她生前就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好了,交待說,到了那一天,就麻煩你們把我的骨灰葬到墓地裏就是了,其它的事都不用你們操心,都是現成的。的確如此,包括葬禮的所有費用奶奶都準備好了,沒有花大家一分錢。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墓地,墓地在半山腰,呈半弧形,建有精美的石雕,整個墓佔地四五十平米。墓四周是密密的樹木,以枇杷和油桐樹爲主。四五月,正是枇杷成熟的時節,金黃色的果實掛滿枝頭,散發着誘人的清香;油桐也正開着繁盛的花,白色的小花邊開邊落,地上像輔了一層雪。奶奶住在這裏,真好。

村裏的年輕人都忙着到工廠上班,山上的枇杷已沒人摘取了,我們坐在枇杷樹下,等工人打開墓門,安放奶奶的骨灰,然後給奶奶上香。我們吃着家鄉的枇杷,平常分散各地難得一見的堂兄弟姐妹們說說笑笑的,天氣既不出太陽也不下雨,是個難得的好天,我們都說奶奶疼愛我們,不讓我們太辛苦。

奶奶去世了,每個人都會難過,不捨,但心裏又都有一種解脫感,好像從此以後每個人身上的責任都減輕了。照顧奶奶半年多的三叔,每天給奶奶餵飯,擦身,清理大小便,用嘴對着吸管吸奶奶喉嚨裏的痰,他做一切時毫無怨言,特別坦然,讓奶奶比較有尊嚴地離開。我們本來以來他會哭得很傷心,但他反而安慰我們,說,別哭,你們的奶奶走得很安心。封墓門的時候,他大聲唱着“臨行喝媽一碗酒……”,我聽着,想笑又想哭。

辦完了奶奶的喪事,叔伯嬸嬸兄弟姐妹們又匆匆地道別了。不過,這次的道別略顯感傷,大家知道,奶奶去世了,以後大家見面的機會更少了。而奶奶的故事結束了,其他人的故事還要繼續,大家只能互道一聲珍重,然後回去繼續過自己的生活,繼續去盡一份爲人子女爲人父母的責任。

年近八旬的父母,還在忙忙碌碌地料理相關事宜。這幾年,他們離開自己的子女,回老家來照顧奶奶,也費盡了心力。現在奶奶去世了,他們可以更好地安享晚年了,正在生病的父親,也可以安心治療了,我突然爲他們感到慶幸,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奶奶的子女們算是比較完滿地送走了他們的老母親。而做爲奶奶的孫子孫女們的我們呢,我們又該如何對待已漸漸老去的父母呢?在父母需要我們照顧的時候,我們能像他們對待老母親一樣地拋開自己的孩子去服侍他們嗎?我們能做到像三叔那樣在自己父母的病牀前恪盡孝道嗎?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在父母寂寞的時候承歡於他們膝下嗎?

那種漸漸老去的悲涼,那種無人傾聽的孤寂,也許是每個人都逃不開的宿命吧。

父母對孩子的愛毫不保留,子女對父母的孝則往往是淺嘗輒止,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吧。也正因爲此,全國乃至全世界有多少的老人最終凋零於孤寂之中?當然,我們也許不能單純地責怪子女的不孝,觀念的差異,繁累的生活讓很多人無暇和無力去做到真正的孝。

可是,面對白髮蒼蒼的父母,我們又不能要求他們不依賴我們,因爲他們老了,他們已無力改變什麼,至少在精神上他們需要子女的慰藉。

不過,我們可以要求我們自己,用一份坦然去面對遲早都要降臨的宿命,讓我們的子女充滿感激甚至充滿敬意地目送我們漸行漸遠。我相信,只要我們努力,我們可以。

奶奶出生於1912年,生日不詳,卒於2012年4月28日,享年一百週歲。身份證上,奶奶的名字叫“許漏頭妹”,許是她的孃家姓,漏頭是她孃家的村名,送到爺爺家來當童養媳後,人稱漏頭妹,這名字,跟隨了奶奶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