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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鬼”是指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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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將李賀稱爲詩鬼,他就像流星一樣劃過唐代詩人的璀璨星空,豐富了偉大的唐詩。對於一個詩歌的國度,這樣的詩既不可多,更不可無。

“詩鬼”是指誰?

李賀是個擰巴的青年,明明生得“細瘦”,且“通眉”、“巨鼻”、“長指抓”,卻每每以壯士自居,下筆都是這種範兒:“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明明家道中落、“衣如飛鶉馬如狗”,卻時刻不忘自己李唐宗室的出身,在詩中一再自稱“皇孫”、“宗孫”、“唐諸王孫”。

但這些跟他一生中最擰巴的一件事相比都是毛毛雨。這件事就是——明明沒有科考入仕的資格,卻終身爲此鬱郁難平。聽上去挺俗的,但那個時代就是這樣,文人除了入仕沒別的出路, 李白、杜甫都不能免俗。唯一不同的是這些人的志向纔不是從基層公務員(那叫“吏”)做起,他們的格局都是這樣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長揖萬盛,平交王侯”(李白)。

但夢想歸夢想,現實歸現實,唐朝詩人中有許多時運不濟的,除了屢試不第如寫“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張繼這種,還有一些更悲催,因爲各種原因連下場考試的資格都沒有,比如李賀。

李賀爲什麼不能參加科考呢,因爲他有一個坑兒的爹。這個爹叫什麼不好,偏偏叫“李晉肅”, “晉肅”、“進士”諧音,古人要避父諱,爹叫“晉肅”,兒子就不能考進士。

憤怒的韓愈爲他鳴不平:“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爲人乎?”韓愈長李賀22歲,李賀18歲出門去遠行,干謁的就是韓愈。當時韓愈已經官居宰輔,且執文壇牛耳,每天來他這裏行卷、溫卷的士子川流不息,韓愈一邊葛優躺,一邊漫不經心地展開李賀的卷子,只看了第一首《雁門太守行 》的第一句“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就驚得合不攏腿,哦不,合不攏嘴,光着腳下了炕,連呼“快請進來”!

但在李賀考進士這件事上,韓愈沒幫上什麼忙。因爲韓愈是個迂腐的老憤青。

“憤青”這種生物分兩種,一種是玩票性質,年輕時憤着玩玩的,比如白居易。

另一種憤青是職業憤青,一日憤青終身憤青那種,韓愈就屬於後一類,臨老臨老了因爲看不慣憲宗皇帝佞佛、迎佛骨,寫了一篇骨氣傲岸的《諫迎佛骨表》。把皇帝氣得幾乎沒背過氣去,好容易緩過來時拍着椅子扶手大叫“neng死他”,幸得裴度、崔羣等多位國級、省部級幹部求情,才僅被貶爲潮州刺史。

這樣戇直的韓愈,幫李賀的辦法自然不會是帶着他去走招辦主任的後門,手裏拎着土特產、裏面夾帶金銀細軟,而是寫了一篇《諱辯》罵那些所謂“名教”人士,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總之,李賀同學永遠地被剝奪了科舉入仕的機會,只做了個九品芝麻官——掌管祭祀的奉禮郎。

有志難申的他,一顆敏感的心墮入了地獄:“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

詩歌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託,他常常騎着驢去荒郊野外覓詩,有好句子就寫下來收入隨身錦囊,爲詩歌嘔心瀝血、廢寢忘食,好好的天才搞得像賈島、孟郊那樣的苦吟詩人一樣。不知他覓詩的時候是否會像阮籍一樣作“窮途之哭”,但無論如何他眼裏的世界已經變成了這樣: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 低迷黃昏徑,嫋嫋青櫟道。 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 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感諷五首》其三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來》

百年老鴞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

——《神弦曲》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

——《神弦》

他的筆下盡是荒蕪的山野、慘淡的黃昏、陰森的墓地,時時可見磷火點點、鬼影幢幢,杜牧說李賀是“騷之苗裔”,不錯,李賀曾努力學楚辭,“祈取青光寫楚辭”, “坐泛楚奏吟招魂”,楚人重淫祀,楚辭裏多的是人神交接的情境,但何嘗像李賀詩這樣鬼氣森森。要知道,李賀同學在難得地心情好的時候,寫的詩是這樣的:

天河夜轉漂回星,

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

仙妾採香垂珮纓。

秦妃捲簾北窗曉,

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

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

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

海塵新生石山下。

——《天上謠》

想象仙界仙女的生活,純美無暇,生氣勃勃,毫無一絲鬼氣,只有無邊的仙氣。

宋人魏慶之有本詩話集叫《詩人玉屑》,裏面說“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然而李長吉像這樣沒有鬼氣的詩幾乎可以混入李太白集而不辨吧。

汪曾祺說:李賀,他的詩歌不是像別的詩人那樣習慣在白紙上工筆地描摹刻畫,而是將色彩在黑紙上潑灑。太確切了。

自古仕途多舛、想要建功立業而不得的文人海了去了,僅唐朝就一抓一把,李賀絕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天才來到世間,帶着固有的使命,命運的巨靈之掌總是在重要關口把他們推回到應有的軌道。在天才本人看來,理想不能實現固然是慘痛的,但以歷史的眼光看,即使對於天才本人來說,得以發揮自身真正的才華,又何嘗不是幸運的。可惜當時的李白、杜甫們不這麼想,李賀更加不這麼想。

境遇本身是很難傷害我們的,傷害我們的是我們對待境遇的態度和反應。

這方面有個典型的例子:與韓愈同時代的兩位大詩人劉禹錫和柳宗元,劉長柳一歲,他倆於順宗永貞元年一同參加以王叔文爲首的革新集團,五個月後改革失敗,劉、柳二人分別被貶朗州司馬與永州司馬,十年後又分別遷官更偏遠的連州和柳州,“二十年來萬事同”。

面對貶謫,柳宗元始終心意難平,發之爲詩,比如那首地球人都知道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

透過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內心世界是怎樣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啊。

柳宗元的文章也寫得好,與韓愈一同倡導古文運動,並稱“韓柳”,是“唐宋八大家”裏僅有的兩個唐代人之一。其名篇《鈷鉧潭西小丘記》裏寫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分明是以朝廷的棄婦自居啊。這樣耿耿於懷,不愁死纔怪。果然,柳氏47歲便早逝於柳州貶所。

相反劉禹錫雖然也一同被貶,但他始終是粒“銅豌豆”,被貶十年之後,劉禹錫回到長安,做了一首: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借新栽桃花千樹嘲諷朝中新貴,意思劉爺在首都風光的時候,你們這幫孫子還都在哪摸魚呢。此詩一出,他與柳宗元再被遠派(也算實力坑友啊)。

又過了十四年,劉禹錫終於回長安任職,仍然死性不改,作: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再遊玄都觀》

當年鬧哄哄的名利場現如今荒涼得生了青苔,彼時風光無限的桃花早已了無痕跡,換了不值一提的菜花。種下那些桃樹的人已不知去向,而“胡漢三我又回來了”。真是逗比氣質不改啊。然而就是這個老逗比,在好友柳宗元過世後,又轉徙夔州、和州刺史,熬過了順宗、憲宗、穆宗、敬宗四朝皇帝,晚年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與仕途平穩的白居易們一起玩耍,也算福慧雙修、功德圓滿。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要笑到最後,必須活得長久;而要活得長久,首先不能抑鬱,不能像李賀、柳宗元那樣。

然而天才世界自有不同於凡人世界的邏輯。荷蘭有凡高,中國有徐渭,都是陷入癲狂狀態的天才。苛責天才的人格不夠健全不但是苛刻的,也是沒有意義的。

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叫德謨克利特的說過:“沒有一種心靈的火焰,沒有一種瘋狂式的靈感,就不能成爲大詩人。”

你們熟悉的柏拉圖也說過:“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癡狂,就沒有創造能力,就不能做詩或代神說話。”

直白地說就是不瘋魔不天才,天才往往伴隨着偏執、極端、迷狂的人格。

李賀在長期的抑鬱、迷狂中,走進了一個心靈的異域世界,他用濃墨重彩將之描繪出來,便是中國詩歌史上前所未有的,迷幻幽深、異彩斑斕的藝術境界。正如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的評價:“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

唐詩三李中,李白是屬於白天的,有着太陽般的銀色光芒而無一絲陰影;李商隱是屬於黃昏的,有如黃昏的瑰麗幽渺、柔婉感傷;而李賀則是屬於黑夜的,漆黑如磐中有星芒閃動,光怪陸離,奇詭誘人。

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回以凝視。李賀終於鬱郁病死,去了他生時常常想象、嚮往的另一個世界。與另一位天才詩人王勃一樣,離世時年僅26歲。用李銀河懷念王小波的話來說就是:死於華年。然而他的詩歌將與時間同綻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