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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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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陽伯正在龔府,忽聽那進來的俊僕兒句附耳之談,頓時驚惶失措,匆匆告辭出來。你道爲何,原來那俊僕是陽伯朝夕不離的寵童,叫做魚興,陽伯這回到京,住在前門外西河沿大街興勝客店裏,每日陽伯出門拜客,總留魚興看寓。如今忽然追蹤而來,陽伯料有要事,一看見心裏就突突地跳,又被魚興冒冒失失地道,“前兒的事情變了卦了。郭掌櫃此時在東交民巷番菜館,立候主人去商量!他怕主人不就去,還捎帶一封信在這裏。”陽伯不等他說完,忙接了信,恨不立刻拆開,礙着龔尚書在前。好容易端茶、送客、看上車,一樣一樣禮節捱完,先打發魚興仍舊回店,自己跳上車來,外面車伕砰然動着輪,裏面陽伯就嗤的撕了封,只見一張五雲紅箋上寫道: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前日議定暫挪永豐莊一款,今日接頭,該莊忽有翻悔之意。在先該莊原想等餘觀察還款接濟,不想餘出事故,款子付出難收,該莊周轉不靈,恐要失約。今又知有一小爵爺來京,帶進無數鉅款,往尋車字頭,可怕可怕!望速來密商,至荷至要!

末署“雲泥”兩字。陽伯一面看,車子一面只管走,徑向東交民巷前進。

且說這東交民巷,原是各國使館聚集之所,巷內洋房洋行最多,甚是熱鬧。這番菜館,也就是使館內廚夫開設,專爲進出使館的外國人預備的,也可飲食,也可住宿,本是很正當的旅館。後來有幾個酒醉的外國人,偶然看中了鄰近小家女子,起了狎侮之心;館內無知僕歐,媚外湊趣,設計招徠:從此賣酒之家,變爲藏花之塢了。都中那班浮薄官兒、輕狂浪子都要效尤,也有借爲祕密集會所的,也有當做公共尋歡場的。凡進此館,只要化京錢十二吊交給僕歐,頃刻間纏頭錢去,賣笑人來,比妓館娼樓還要靈便,就不能指揭姓名、揀擇妍醜罷了。那館房屋的建築法,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五幢兩層樓,樓下中間一大間,大小縱橫,排許多食桌,桌上硝瓶琉盞,銀匙鋼叉,擺得異常整齊;東西兩間,連着廂房,與中間只隔一層軟壁,對面開着風門,門上嵌着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東邊一間,鋪設得尤爲華麗,地蓋紅毹,窗圍錦幕,畫屏重迭,花氣氤氳,靠後壁朝南,設着一張短欄矮腳的雙眠大鐵牀,煙羅汽褥,備極妖豔。最奇怪的,這鐵牀背後卻開着一扇祕密便門,一出門來就是一條曲折的小弄,由這弄中真通大街,原爲那些狎客淫娃,做個意外遁避之所。其餘樓上,還有多少洞房幽室,不及細表。

如今且說陽伯的大鞍車,走到館門停住。陽伯原是館裏的熟客,常常來廝混的,當時忙跳下車,吩咐車伕暫時把車卸了,把牲口去餵養,打發僕人自去吃飯,自己卻不走正路,翻身往後便走。走過了好幾家門首,才露出了一個狹弄口,弄口堆滿垃圾,弄內地勢低窪。陽伯挨身跨下,依着走慣的道兒彎彎曲曲地摸進去,看看那便門將近,三腳兩步趕到,把手輕輕一按,那門恰好虛掩,人不知鬼不覺地開了。陽伯一喜,一腳踏上,剛伸進頭,忽聽裏面牀邊有婦女嚶嚀聲。陽伯吃一嚇,忙縮住腳,側耳聽去,那口音是個很熟的窯姐兒,逼着嗓子怪叫道:“老點兒礙什麼?就是你那幾位姨太太,我也不怕!我怕的倒是你們那位姑太太!”只聽這話還沒說了,忽有個老頭兒涎皮賴臉地接腔道:“咦,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你倒怕了她!我告訴你說,一個女娘們只要得夫心,得了夫心誰也不怕。不用遠比,只看如今宮裏的賢妃,得了萬歲爺天寵,不管餘道臺有多大手段、多高靠山,只要他召幸時候一言半語,整顆兒的大紅頂兒骨碌碌在他舌頭尖上、牙齒縫裏滾下來了,就是老佛爺也沒奈何他。這消息還是今兒在我們姑爺聞韻高那兒聽來的。你說厲害不厲害?勢派不勢派呢?”聽那窯姐兒冷笑一聲道:“嚇,你別老不害臊!雞矢給天比了!你難道忘了上半年你引了你們姑爺來這裏一趟,給你那姑太太知道了,特爲揀你生日那一天賓客盈門時候,她駕着大鞍車趕上你們來,把牲口卸了,停在你門口兒,多少人請她可不下來,端坐在車廂裏,對着門,當着進進出出的客人,口口聲聲罵你,直罵到日落西山。他老人家乏了,套上騾兒轉頭就走。你縮在裏邊哼也沒有哼一聲兒,這纔算勢派哩!只怕你的紅頂兒,真在她牙縫裏打磨盤呢!老實告你說吧,別花言巧語了,也別胡吹亂嗙了,要我上你家裏去老虎頭上抓毛兒,我不幹!你若不嫌屈尊,還是趕天天都察院下來,到這兒溜達溜達,我給你解悶兒就得了。”那老頭兒狠狠嘆了一口氣,還要說下去,忽聽廂房門外一陣子嘻嘻哈哈的笑語聲、帖帖韃韃的腳步聲,接着咿啞一響,好象有人推門兒似的。陽伯正跨在便門限上,聽了心裏一慌,想跑,還沒動腳,忽見黑蓬鬆一大團從裏面直鑽出來,避個不迭,正給陽伯撞個對面。陽伯圓睜兩眼,剛要喚道“該”,縮不不迭,卻幾乎請下安去。又一轉念,大人們最忌諱的是怕人知道的事情被人撞見了,連忙別轉頭,閃過身體,只做不認得,讓他過去。那人一手掩着臉,一手把袖兒握着嘴上的鬍子,忘命似地往小弄裏逃個不迭。陽伯看他去遠,這才跨進便門。不提防一進門,劈臉就伸過一隻纖纖玉手來,把陽伯胸前衣服抓住道:“傅大人,你跑什麼!又不是姑太太來了,你怕誰呀?”陽伯仔細一聽,原來就是他的老相好、這裏有名的姐兒小玉的口音,不禁嗤的一笑道:“乖姐兒,你的爸爸纔是傅大人呢!”小玉啐了一口,拉了陽伯的手,還沒有接腔,房裏面倒有人接了話兒道:“你們找爸爸,爸爸在這兒呢。”小玉倒嚇一跳,忙搶進房來道:“呸,我道是誰?原來是郭爺。巧極了,連您也上這兒來了!”陽伯故意皺皺眉,手指着郭掌櫃道:“不巧極了。老郭,你千不來萬不來,單揀人家要緊的時候,你可來了!”郭掌櫃哈哈笑道:“我真該死,我只記着我的要緊,可把你們倆的要緊倒忘了。”陽伯道:“你別拉我,我有什麼要緊?你嚇跑了總憲大人,明兒個都察院踏門拿人,那纔要緊呢!”小玉瞪了陽伯一眼,走過來,趴在郭掌櫃肩膀上道:“郭爺,你別聽他,盡撒謊!”郭掌櫃伸伸舌頭道:“纔打這屋裏飛跑出去的就是……”小玉不等郭掌櫃說出口,伸手握住他的嘴道:“你敢說!”郭掌櫃笑道:“我不,我不說。”就問陽伯道:“那麼你跟他一塊兒來的嗎?大概沒有接到我的信吧!”陽伯道:“還提信呢!都是你這封信,把我叫進來,把他趕出去,兩下里不提防,好好兒碰了一個頭。你瞧,這兒不是個大疙瘩嗎?這會兒還疼呢!”說着話,伸過頭來給郭掌櫃看。郭掌櫃一面瞅着他左額上,果然紫光油油的高起一塊;一面衝着玻璃風門外,帶笑帶指地低低道:“哪,都是這班公子哥兒鬧哄哄擁進來,我在外間坐不住,這才撞進來,鬧出這個亂子。魚大人,那倒對不住您了!”陽伯搖搖手道:“你別磣了!小玉,你來,我們看一看外邊兒都是些誰呀?”說罷,拉了小玉,耳鬢廝磨地湊近那風門玻璃上張望。只見中間一張大餐長桌上,團團圍坐着五個少年,兩邊兒多少僕歐們手忙腳亂地伺候,也有鋪臺單、插瓶花的,也有擺刀叉、洗杯盤的,各人身邊都站着一個戴紅纓帽兒的小跟班兒,遞菸袋,擰手巾,亂個不了。陽伯先看主位上的少年,面前鋪上一張白紙,口銜雪茄,手拿着筆,低着頭,在那裏開菜單兒,忽然擡起頭來,招呼左右兩座道:“勝佛先生和鳳孫兄,你們兩位都是外來的新客,請先想菜呀!”陽伯這纔看清那主位的臉兒,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莊稚燕。再看左座那一個,生得方面大耳,氣概堂皇,衣服雖也華貴,卻都是寬袍大袖,南邊樣兒。右邊的是瘦長臉兒,高鼻子,骨秀神清,舉止豪宕,雖然默默的坐着,自有一種上下千古的氣概;兩道如炬的目光,不知被他抹殺了多少眼前人物,身上服裝,卻穿得很樸雅的。這兩個陽伯卻不認得,下來,捱着這瘦長臉兒來,是曾侯爺敬華;對面兒坐着的,卻就是在龔尚書府上陪陽伯談天的珠公子。只聽右座那一個道:“稚燕,你又來了!這有什麼麻煩,胡亂點幾樣就得了。”右座淡淡地道:“兄弟還要赴楊淑喬、林敦古兩兄的預約,恐怕不能久坐,隨便吃一樣湯就行了。”言下,彷彿顯出厭倦的臉色。稚燕一面點菜,一面又問道:“既到了這裏,那十二弔頭總得花吧!”珠公子皺着眉道,“你們還鬧這玩意兒呢?我可不敢奉陪!”敬華笑道:“我倒要叫,我可不叫別人!”稚燕道:“得了,不用說了,我把小玉讓給你就是了!”說罷,就吩咐僕歐去叫小玉。勝佛推說就要走,不肯叫局。稚燕也不勉強,只給鳳孫叫了一人,連自己共是三人。僕歐連聲“着”,答應下去。陽伯在裏面聽得清楚,忙推着小玉道:“侯爺叫你了,還不出去!”小玉笑道:“哪有那麼容易!今兒老媽兒都沒帶,只好回去一趟再來。”陽伯隨手就指着那桌上兩個不認得的問小玉道:“那兩個是誰,你認識麼?”小玉道:“你不認識麼?那個胖臉兒,聽說姓章,也是一個爵爺,從杭州來的;一個瘦長臉,是戴制臺的公子,是個古怪的闊少爺,還有人說他是革命黨。這些話都是莊制臺的少爺莊立人告訴我的,不曉得是確不確,他們都是新到京的。”兩人正說話,恰好有個僕歐推門進來,招呼小玉上座兒。小玉站起身,抖摟了衣服,湊近那僕歐耳旁道:“你出去,別說我在這裏。我回家一趟,換換衣服就來。”回頭給陽伯、郭掌櫃點點頭道:“魚大人,我走了,回頭你再來叫啊!郭爺,你得閒兒,到我們那兒去坐坐。”趕說話當兒,早已轉入牀後,一溜煙的出便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