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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詩歌的語言風格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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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 奇(周振甫)

關於詩歌的語言風格分析

詩家好作奇句警句,必千錘百煉而後能成,詩歌的語言風格。如李長吉“石破天驚逗秋雨”①,雖險而無意義,只覺無理取鬧。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②,昌黎之“巨刃磨天插”,“乾坤擺礌硠”③等句,實是驚心動魄,然全力搏兔④之狀,人皆見之。

青蓮則不然。如“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女蝸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⑤間,濛濛如沙塵”(《上雲樂》)。“舉手弄清淺⑥,誤攀織女機”(《遊泰山》)。“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橫江詞》)。皆奇警極矣,而以揮灑出之,全不見其錘鍊之跡。(趙翼《甌北詩話》卷一)

有題中未必有此義而冥心刻骨奇險至十二三分者:如《望嶽》之“蕩胸生層雲,決眥⑦入歸鳥”,《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⑧”;《三水觀漲》之“聲吹鬼神下,勢閱人代速⑨”;《送韋評事》之“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劉少府畫山水幛》之“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幛猶溼,真宰上訴天應泣”;《韋偃畫鬆》之“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鐵堂峽》之“徑摩蒼穹蟠,石與厚地裂”;《木皮嶺》之“仰幹塞大明⑩,俯入裂厚坤⑾”;《桃竹杖》之“路幽必爲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登白帝城樓》之“扶桑⑿西枝對斷石,弱水⒀東影隨長流”,扶桑在東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東影”,正極言其地之高,所眺之遠;皆題中本無此義而竭急摹寫,寧過無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險之句,所謂十二三分者也。(同上卷二)

①李賀寫音樂的句子。 ②白:指松樹皮裂開部分。黑:指松樹枝。太陰:指月亮。 ③乾坤:天地。礌硠:原作雷硠,狀山石崩裂聲。 ④獅子搏兔用全力。 ⑤六合:四方上下,指天地。 ⑥清淺:《迢迢牽牛星》中“河水清且淺”,指銀河。 ⑦決眥:眥,目眶,把眼眶睜得像裂開似的。 ⑧七星:北斗星。河漢,銀河。 ⑨閱:經歷。人代:人世代謝,人世的變化。 ⑩大明:太陽。 ⑾厚坤:厚地。 ⑿扶桑:神話中說太陽從暘谷出來,在咸池洗浴,拂着扶桑。 ⒀弱水:神話中在西方的水,水弱,浮不起羽毛,什麼東西都要沉下去。

這裏指出同是具有雄奇風格的句子,還有不同。一種是寫得很自然,好像信筆揮灑,並不見得十分用力,也看不出錘鍊痕跡的。如李白的《上雲樂》,講到仙人“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他把開天闢地的盤古當作小孩那樣摩他的頭,他能推動天輪,具有那樣法力。又說“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如沙塵”,根據神話,說人是女媧用黃土來造的,所以人們的識見淺薄,不能認識那位仙人的法力,用來反襯仙人法力無邊。強調仙人的法力,用來讚美唐朝的威德,說明那樣的仙人都來替唐朝效力。這樣說雖然談不上什麼思想性,卻是設想奇特,寫得很自然。再像《遊泰山》,寫自己登得高,說:“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舉起手來可以弄銀河裏清澄的水,一不小心攀住織女的織機。《橫江詞》寫風大浪高,“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這些話都用誇張手法,都容易懂,顯得自然而不甚費力。

一種是寫得很費力,不容易懂。如桂甫《戲爲雙鬆圖歌》:“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兩棵松樹皮裂開了,露出慘白色,好像龍虎的骨頭;松樹的樹枝屈曲交錯像鐵一樣伸入高空,像鐵是黑的,伸入高空所以說黑入太陰,再用雷雨垂來作襯托。這兩句設想奇突,寫得雄奇,但很費力。韓愈的《調張借》:“巨刃磨天揚”,“乾坤擺雷硠”,是說大禹治水時,劈山開道,所以他用的刀大得舉向天上,他把山劈開時,山石崩裂,發出巨大聲響,天地都給震動。這是說李杜的寫文章,像大禹鑿山通水一樣,竭力誇張李杜筆力的雄健,也看得出作者這樣寫是非常費力的。這兩個例子寫得費力,但是有意義。

一種是寫得很費力,意義也不大。像李賀的《箜篌引》“石破天驚逗秋雨”,用“石破天驚”來形容非常驚人的現象,是有力的,所以這話已經成爲成語。但從女媧煉石樸天的神話,引出石破也就是天破,由天破而漏下雨來,寫得費力,意義不大。

這裏把雄奇的詩句分成這樣三種,趙翼的用意認爲第一種最好,雄奇而自然易懂,寫得像不費力;第二種雄奇而費力,有意義,稍遜於第一種,還是好的;第三種很費力而意義不大,就不足取了。不過從詩句的傳誦來說,趙翼貶低的、認爲“無理取鬧”的“石破天驚逗秋雨”最爲傳誦,“石破天驚”已經成爲成語,說明它的形象能動人心魄。趙翼最推重的“撫頂弄盤古”等句,反而不被人重視,這是爲什麼呢?李賀描寫音樂,“二十三絃動紫皇”,寫一種高音震動天上的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這種高音使天震動,女媧補天的地方給震動得裂開了,秋雨從裂縫中漏下來。李賀的想像力確實奇幻,這個想像是他的創造。至於李白的“撫頂弄盤古”,寫仙人把盤古當作小孩,不算奇幻的創造。說女媧造人,也不是奇幻的創造。至於說這些詩的意義,李賀寫音樂,意義不大。李白寫這位法力無邊的仙人來向皇帝祝壽,不過歌功頌德,也談不上什麼意義。但就想像力的奇突說,李白這幾句不如李賀,就是杜甫的“白摧朽骨”“黑入太陰”,韓愈的“巨刃摩天”等都不如李賀,在想像力上李賀的詩句超過了他們,所以李賀這句最爲傳誦。就意義說,韓愈的幾句超過李賀,因爲韓愈是用來讚美李杜筆力的雄健,是有意義的,所以韓愈這幾句也很傳誦。至於李白的“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比起“撫頂弄盤古”來更有名,這個誇張寫法也是有創造性的,並且容易懂。再說,好作品應該寫得有意義,雄健自然,杜甫、韓愈的最好作品正是這樣,並不是既沒有什麼意義,又顯得非常費力而不好懂的。

這裏又舉出杜甫奇險到十二三分的句子來作例,這些例句還可按照上面的說法來分類。一種是雄奇而不很費解的。如“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杜甫望泰山,想像自己要是登上泰山,那末層雲會在自己的胸前回蕩,鳥在自己的底下飛,由於山高,要把眼睜得眼眶都裂開那樣才能看到歸鳥。又《登慈恩寺塔》,誇張塔的高,在北窗就碰到北斗七星,聽到銀河的水聲。《鐵堂峽》:“徑摩蒼穹蟠,石與厚地裂。”說山路蟠曲一直上接蒼天,石谷深得好像厚地裂開,極言山高谷深。講木皮嶺的“仰幹塞大明,俯入裂厚坤”,說山嶺高大得向上遮塞太陽,山谷深得裂開厚地。講桃竹杖,說“路幽必爲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說桃竹杖非常名貴,他準備帶着它渡過江河,在路上鬼神要來奪取,過江時蛟龍要來爭奪,他準備同它們決鬥來保護桃竹杖。寫劉少府的新畫山水幛,說:“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幛猶溼,真宰上訴天應泣。”這是讚美劉少府畫得好。又說“怪底江山起煙霧”,說明這幅畫上是有煙霧的,是有雨意的,所以聯想到前夜風雨急,是蒲城鬼神要到畫裏的江山去玩,因而帶來了風雨,使得畫上筆墨淋漓還是溼的。鬼神到天上去訴說這畫巧奪天工,天應爲它感動得下淚。極寫筆墨精巧,可以感動鬼神。這些話設想奇特,寫得雄奇,但還不是頂難解的。

另一種寫得雄奇而很難懂的。如在三川縣看水漲,說“聲吹鬼神下,勢閱人代速”,言水衝下來的聲勢,可以把鬼神都吹倒,水流得快,比人世的一切變化都快。又像在送韋評事詩裏講到吹角(軍號)聲,說“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死樹指梧桐,可以作琴。這是說軍號聲吹得悲涼,鳥都驚起,龍都從湫裏躍起。登白帝城樓的“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這是說白帝城樓非常高,高到可以看到東方的扶桑和西方的弱水,扶桑弱水都是神話中的地名。杜甫覺得這樣說還不夠,由於扶桑在東方,所以說看到扶桑的西枝,弱水在西方,所以說看到弱水東流的倒影,那就是不論怎樣遠,什麼都可看到的意思。這些話設想奇突,也顯得十分用力。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句子正顯出他力求驚人的精神。不過杜甫最好的詩,還是寫得雄健自然,並不顯得十分費力,也並不很難懂的。

沉 着

一題必盡題中之義,沉着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馬》,既言“竹披雙耳①”“風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聽許十一彈琴詩》,既雲“應手錘鉤②”“清心聽鏑”③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④,飛動摧霹靂⑤”。以至稱李白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稱高岑二公詩:“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稱侄勤詩:“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登慈恩寺塔》雲:“俯視但一氣,焉能⑥辨皇州。”《赴奉先縣》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北征》雲:“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述懷》雲:“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題中應有之義,他人說不到而少陵獨到者也。(趙翼《甌北詩話》卷二)

①《相馬經》說好馬的耳朵要上尖而小,像削竹管。 ②應手錘鉤:《莊子·知北遊》篇裏講一個老工人錘打帶鉤,絲毫不差,指工夫極純熟。 ③鏑(dí敵):鳴鏑,響箭,指音節的響亮。 ④溟涬(xìng幸):天地初生時的元氣,這句指用意的深遠。 ⑤摧霹靂:指力量強大。 ⑥焉能:哪能。

這裏講沉着這種風格。沉着同沉鬱很相近,照字面看,沉鬱顯得內容深而蓄積厚,像杜甫遭亂後的詩寫得都比較沉鬱。李白的詩寫得也有內容深沉筆力矯健的,但他的詩意氣飛揚,就和沉鬱不同。杜甫有些詩,像這裏引的“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也寫得意氣豪邁,可以稱爲沉着。這裏用沉着來說明杜甫的真本領,作者又說:“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指出杜甫的詩思力深厚,筆力豪勁,構成沉着這種風格。

杜甫讚美房兵曹的胡馬,“竹披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說那匹馬雙耳尖而小,像削竹管,就外表看是匹好馬,再看它奔跑時,四蹄生風而輕快。從馬的外表寫到它能快跑,可是杜甫還不肯停止,還要進一步寫它的好處,它所向無前,沒有什麼空闊的界限可以攔阻它的,在患難中真可以生死相托,把生命交給它,這就寫到十分了。杜甫在這裏不光寫馬,把那種所向無前的豪邁氣概,和生死可託的堅貞精神寫進去了,所以說思力深沉,這兩句的筆力又極豪勁,所以說是沉着。

杜甫讚美許十一誦詩,“應手看錘鉤,清心聽鳴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許十一念的詩,詩好,念得也好,已經達到極其純熟的境界,好比看老工人錘打帶鉤,得心應手,不差毫釐,好比清心聽響箭,聲音響亮而激越。這兩句,對許十一念詩的工夫和音節都講到了,可是杜甫還不停止,還要說許十一念的詩含意深遠,一直穿透天地初生時的元氣,即達到極微妙的境界,又音節激越,可以摧折霹靂。霹霹可以摧折各種東西,現在說摧折霹靂,更顯得力量的雄厚。

杜甫稱讚李白的詩,說“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筆下去寫出來的詩像暴風驟雨具有驚人的力量,這樣說已寫出李白作品的雄偉來,可是杜甫還要進一步說李白詩使鬼神感泣。杜甫稱讚高適岑參的詩,說“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這是說高適和岑參只要緩步徐行,就可以同以前的詩人沈約和鮑照比美。再說,高岑的詩用意恰切而想像飛騰,結尾處含意深遠。杜甫稱讚杜勤的作品文氣旺盛,筆力強健,就說“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讚美慈恩寺塔的高,已經說了“七星(北斗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可以碰到北斗星,聽到銀河水聲;還覺得不夠,再寫在塔上從高望下的景象,“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秦山不再是高大的,顯得小而破碎,涇水渭水分不清了,望下去只是茫茫一片,怎能分辨京城的景物。這樣竭力誇張,正是說到十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高度概括的寫法,又寫得形象,構成鮮明對比,成爲傳誦的名句。“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選擇動魄驚心的場面來寫。杜甫在安祿山之亂時,家住鄜州,他聽說那裏“比聞同罹禍,殺戮到”,想到家屬有被害的危險,老師筆記《詩歌的語言風格》。他又進一步說“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他想像茅屋給敵人摧毀了,倒在蒼松的樹根旁。由於那兒氣候寒冷,所以死者的骨還沒有腐爛。這當是他根據亂中的親身經歷所產生的想像,是要把所遭到的危害寫到十分。

在這裏,作者提出沉着這一風格,有的書裏又提到沉鬱。這兩者都講內容深沉,和浮躁相反,那是一致的。一般說沉着痛快,講到十二分,寫得極爲有力,所以說痛快。又說沉鬱頓挫,內容深沉,音節抑揚轉折,所以說頓挫。沉着不同頓挫聯繫,沉鬱不同痛快聯繫,這是兩者的差別處。

沉 鬱

作詞之法,首貴沉鬱,沉則不浮,鬱則不薄。顧沉鬱來易強求,不根柢於風騷,烏能沉鬱?(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張元幹《賀新郎·送胡邦衡侍制赴新州①》:“夢繞神州路②,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官離黍③。底事崑崙傾砥柱④,九地黃流亂注⑤,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柳岸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牀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⑥,聽《金縷》⑦。”全集以《賀新郎》詞及寄語一闕爲壓卷,其詞慷慨悲涼,數百年後,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四庫全書提要》)

①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宋與金議和,金派江南詔諭使南來,樞密院編修官胡銓反對投降路線,上書請斬秦檜,秦檜貶胡銓爲監廣州鹽倉。紹興十二年(1142),秦檜又使手下爪牙,奏胡銓“飾非橫議”,把他編管新州(廣東新興縣)。張元幹作這詞送胡銓。侍制是朝廷顧問官,指編修。 ②神州路:指中原地區,包括汴京,故下文稱“故宮”。 ③離黍:《詩·王風·黍離》“彼黍離離”,黍下垂貌。迭裏指汴京被破壞,成爲田地,長着黍子。 ④《神異經》稱崑崙山有天柱。三門峽有砥柱山。這裏說天柱或砥柱倒了,指金兵入侵,北宋滅亡。 ⑤遍地黃河水氾濫。 ⑥大白:酒杯。 ⑦《金縷曲》,即“賀新郎》。

張元乾的《賀新郎》詞“慷慨悲涼”,抒發他“抑塞磊落之氣”,構成了沉鬱的風格。一開頭就聯繫到北宋滅亡,中原淪陷,只有夢裏到中原去。但那裏只有軍營和軍號聲,故宮已經一片荒涼,被金軍破壞了。在“故宮離黍”上頓了一下,筆勢就轉,轉到“底事崑崙傾砥柱”,怎麼會造成砥柱倒塌,黃河氾濫,讓狐兔佔領千村萬落呢?在這裏又頓了一下,接下去沒有直接回答,筆勢又轉,轉到“天意從來高難問”,這個“天意”包括兩層意思,一層是承上來的,砥柱怎麼會倒塌的,北宋怎麼亡的,這層的天意難問;一層是照應下文的,即“悲難訴”和送別,這裏含有怎麼讓投降派秦檜掌了權,把堅決主張抗戰的胡銓充軍出去呢?這層的意思在詞裏不便說明,只從“悲難訴”和送別裏透露出來。這就從北宋的滅亡聯繫到南宋的走投降路線,這個天意實際上是指向封建的最高統治者。這個“悲”就是爲這些而悲,在投降派秦檜炙手可熱時,這種悲是難以訴說,只感受到打擊,老去無成而已。這就轉到胡銓的編管新州,和南浦送別。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更表示悲痛。

下半闕聯繫到送別的時令,是初秋殘暑,銀河斜轉,直到夜深。接下去不說當夜“對牀夜語”,用“斷雲微度”來頓一下,轉到“萬里江山知何處”,這就和“夢繞神州路”相呼應,這裏含蓄地指出編管新州以後,中原的萬里江山,更只好夢中去尋了。想到那時再回想到今夜的“對牀夜語”,就是談到上半闕的感懷國事。這種從今夜想到他日回想到今夜的寫法,在以前的名篇裏保存着,如杜甫《月夜》“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是從今夜的分隔兩地想到他日的聚會想起今夜的淚痕。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從今夜的分隔兩地想到他日聚會時談起今夜想念的情況。都是從今天想到他日,從分別兩地想到聚會。這裏也是從今天想到他日,今天是聚首送別的悲痛,他日回想今夜的“對牀夜語”更感悲痛,既悲國事,又悲遠別,通訊也很困難,話到這裏又頓一下,轉到眼前送別,怎肯像小兒女爲了個人的恩誼依依不捨呢?韓愈《聽潁師彈琴》“暱暱兒女語,恩怨相汝爾。”不學小兒女的講恩怨,是爲了感慨國事,是“目盡青天懷今古”,展望遙天,感慨今昔,這又聯繫到“天意從來高難問”,舉杯消愁,聽唱這一曲。

作爲一種沉鬱的風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鬱積的,用頓挫轉折的筆來表達,有千言萬語積壓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投降派掌權,抗戰的主張無法實現了,用只能夢到故宮來透露。提出了爲什麼會砥柱倒塌,只能用天高難問來感嘆。送別的可悲,不是爲了個人的情誼,爲什麼呢?只用“目盡青天懷今古”來透露,這些都是構成沉鬱風格的表達手法,參見《頓挫》。

“沉鬱頓挫”見於杜甫的《進鵰賦》:“至於沉鬱頓挫,隨時敏捷。”杜詩的沉鬱頓挫,試舉《新安吏》來看,它的頓挫都是隨着事件的發展自然形成。頓挫好比用毛筆寫字,把筆鋒按下去叫頓,頓後使筆鋒稍鬆而轉筆叫挫。如“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這裏頓一下,既無丁應該不抽丁了,但筆鋒一挫,轉到“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這裏又一頓,轉到杜甫的感嘆:“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這一轉透露出杜甫對府帖的不滿,對人民的同情。這裏又一頓,轉到中男,中男被抽丁已可悲,而其中有更可悲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分出肥男、瘦男,有母無母,同樣痛哭。這裏一頓,筆鋒轉到杜甫的勸告。“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勸他們不要哭,“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哭得即使眼枯見骨,朝廷也不會來管你的!這裏又一頓,接下去不是指責朝廷,卻替朝廷解釋:“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本來大軍要收復相州,平定叛亂。想不到大軍潰散,抽丁是出於不得已。這又一頓,筆鋒又一轉,轉到安慰被抽的中男:“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

這首詩的頓挫不是作者故意做作,而是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的。事情所以有這樣發展,是作者的思想感情造成的。因爲作者同情中男,所以有“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的疑問,因而有對朝廷這樣抽丁的不滿,說出“天地終無情”來。但另一方面,作者認爲在相州大敗、唐軍潰散以後,不得不做抵抗安史叛軍的準備,不得不抽丁,因而又替中男和家屬說明形勢,給以安慰。這樣同情人民、不滿朝廷的感情,和抗擊叛軍保衛王朝的思想發生矛盾,通過這一敘述表達出來,這就顯得深沉。這種矛盾的感情沒有說出來,只是通過敘事來透露,構成沉鬱的風格。

沉鬱這種風格需要有深厚的內容,激越的感情。內容不深厚,就淺露,感情不激越,就和緩,那就不能構成沉鬱的風格。

風 趣

劉會孟曰:“杜詩‘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欲起時被肘①,’‘仍嗔問升斗。’此等語,並聲音笑貌彷彿盡之。” 郝敬仲輿曰:“此詩,情景意象,妙解入神。口所不能傳者,宛轉筆端,如虛谷答響,字字停勻。野老留客,與田家樸直之致,無不生活,昔人稱其爲詩史。正使班馬記事,未必如此親切。千百世下,讀者無不絕倒②。(仇兆鰲《杜少陵集詳註》卷十一《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詩注引)

故人陳伯霆讀《北征》詩,戲雲:“子美善謔,如‘粉黛忽解包,狼籍畫眉闊’,雖妻女亦不恕。”餘雲:“公知其一耳。如《月夜》詩云:‘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則閨中之髮膚雲濃玉潔可見。又云:‘何時倚虛幌③,雙照淚痕乾。’其篤於伉儷如此。”(同上卷四《月夜》詩注引)

①被肘:抓住臂膀不讓起來。 ②絕倒:指笑。 ③幌:帷簾。

杜甫詩善於描摹神態,寫得很有風趣。像《北征》詩,寫經過一度亂離回到家裏,說:“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鬆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牀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把舊繡的海圖拆下來縫在破衣上),天吳(水神)及紫鳳(舊繡上的花紋),顛倒在短褐(粗布短衣)。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包,衾裯(被和帳)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爲,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籍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這段很細緻地描寫家人的神情態度,反映出詩人的心情,和亂離的痛苦。把錦繡上繡的水神紫鳳都剪下來補在孩子的破衣上,寫出家裏生活的困苦,那樣縫補顯得不調和而可笑。當詩人打開包裹,拿出帶回來的衣物化妝品時,寫女孩的學着母親裝扮,可又不會,弄得顏料狼籍。又寫孩子的問事爭着挽須,寫出詩人對孩子的喜愛,孩子怎樣纏住他。這些地方都寫得細緻而有風趣。

杜甫《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慄,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醜。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寫那個老農民非常真摯熱情,把詩人邀到家裏,從早上到晚上留着不放,作客久了越見人情的深厚,詩人無法拒絕他。那老農民向家人嚷着叫添上果子栗子,詩人要起來被抓住不放,寫這種舉動,更覺得他的質樸可喜。直到月亮出來了還留住詩人,嚷着叫家裏人添酒。這裏對老農作了生動描寫,把他的聲音笑貌思想感情,把他的性格都寫出來了。這些都是通過風趣的細節來刻劃人物。

關於風趣,林紓曾談到《史記》《漢書》中有風趣的描寫,可供參考。他說:

“凡文之有風趣者,不專主滑稽言也。風趣者,見文字之天真;於極莊重之中,有時風趣間出。然亦由見地高,精神完,於文字境界中綽然(狀寬裕)有餘,故能在不經意中涉筆成趣。

“如《史記·竇皇后傳》敘與廣國兄弟相見時,哀痛迫切(竇皇后與兄弟廣國失散後又會見,追念前事,所以哭了),忽着‘侍御左右(旁邊侍候的人)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悲哀寧(豈)能助耶?然舍卻‘助’字,又似無字可以替換。苟令(使)竇皇后見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爲笑。求風趣者,能從此處着眼。方得真相。

“《漢書》敘事,較《史記》稍見繁細,然其風趣之妙,悉本天然。如《陳萬年傳》:‘萬年嘗病,召其子(陳)鹹教戒於牀下。語至夜半,鹹睡,頭觸屏風。萬年大怒,欲杖之(打他),曰:“乃公(你老子)教戒汝,汝反睡,不聽吾言,何也?”鹹叩頭謝曰:“具曉所言,大要教鹹諂耳。”’乍讀之,似萬年有義方(正當的道理)之訓,鹹爲不率(不服從)之子;乃於‘教’下着一‘諂’字,吾思病榻中人亦將啞然失笑矣,矧(shěn審,況且)在讀者。此蓋以一字成趣者也。《王尊傳》:‘尊曰:“五官掾(yuàn院,屬員)張輔,懷虎狼之心,貪的污不軌(不法),一郡之錢,盡入輔宗,然適足以葬矣。”’不言‘殺’而言‘葬’。以上極暴(暴露)輔之罪狀,非大辟(死刑)莫可者,卻復從容作結穴語曰:‘適足以葬矣。’使罪人寒心,復能使旁人解頤(開顏笑)。是能於嚴冷中見風趣者,尤不易辦及。”(林紓《春覺樓論文》)

這裏指出風趣不光是滑稽,不光要人發笑,要寫得文字莊重,含意深刻。竇皇后同她失散已久的弟弟竇廣國會見時,想起分別時的悲苦情形,兩人都哭了。這時,竇皇后身旁侍候的人也都哭起來了。《史記》寫作“助皇后悲哀”,用一“助”字,顯得旁邊的人哭是假的,只是爲了討好皇后而裝出來的,這就顯得可笑了。這個“助”字不光寫出假哭的可笑,也符合當時的真實。當時姊弟相會是喜事,只是回想從前喜極而泣,並沒有什麼悲苦的事會使旁人落淚,所以只能是“助”而不是真的悲哀。第二個例子是陳萬年教訓他的兒子陳鹹,一直講到半夜還沒有完。兒子聽得打起瞌睡來了,頭碰在屏風上。父親便發怒,要打兒子。從這裏好像父親那樣認真地教,兒子卻在瞌睡,很不應該。接下去卻通過兒子的嘴,說明父親只是教他去拍馬屁。這個“諂”字就揭穿了教訓的底,使人發笑。但它不光使人發笑,還顯出父子兩人的不同性格,父親教兒子拍馬屁而不以爲恥,兒子卻是正直的人不願聽這一套。這裏還有刻劃人物的作用。第三個例子講到張輔貪贓枉法,王尊說他把地方上的錢都搜刮到自己家裏,正夠把他埋葬了。這個“葬”字,聯繫到他搜刮的錢的多,多到可把他埋葬,是有風趣的;同時含有要處死刑的意思,又是很嚴峻的。像這類詼諧風趣的筆調,寫得還是嚴肅而不浮滑,含義豐富,所以是成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