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教案中心 > 九年級教案 > 人教版九年級下冊《8.熱愛生命》課文

人教版九年級下冊《8.熱愛生命》課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6W 次

  《8.熱愛生命》

人教版九年級下冊《8.熱愛生命》課文

傑克·倫敦

一切,總算剩下了這一點——

他們經歷了生活的困苦顛連;

能做到這種地步也就是勝利,

儘管他們輸掉了賭博的本錢。

他們兩個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面的那個還在亂石中間失足搖晃了一下。他們又累又乏,因爲長期忍受苦難,臉上都帶着愁眉苦臉、咬牙苦熬的表情。他們肩上捆着用毯子包起來的沉重包袱。總算那條勒在額頭上的皮帶還得力,幫着吊住了包袱。他們每人拿着一支來複槍。他們彎着腰走路,肩膀衝向前面,而腦袋衝得更前,眼睛總是瞅着地面。

“我們藏在地窖裏的那些子彈,我們身邊要有兩三發就好了,”走在後面的那個人說道。

他的聲調,陰沉沉的,乾巴巴的,完全沒有感情。他冷冷地說着這些話;前面的那個只顧一瘸一拐地向流過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裏走去,一句話也不回答。

後面的那個緊跟着他。他們兩個都沒有脫掉鞋襪,雖然河水冰冷——冷得他們腳腕子疼痛,兩腳麻木。每逢走到河水衝擊着他們膝蓋的地方,兩個人都搖搖晃晃地站不穩跟在後面的那個在一塊光滑的圓石頭上滑了一下,差一點沒摔倒,但是,他猛力一掙,站穩了,同時痛苦地尖叫了一聲。他彷彿有點頭昏眼花,一面搖晃着,一面伸出那隻閒着的手,好象打算扶着空中的什麼東西。站穩之後,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於是,他就站着不動,瞧着前面那個一直沒有回過頭的人。

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足足站了一分鐘,好象心裏在說服自己一樣。接着,他就叫了起來:“喂,比爾,我扭傷腳腕子啦。”

比爾在白茫茫的河水裏一搖一晃地走着。他沒有回頭。

後面那個人瞅着他這樣走去;臉上雖然照舊沒有表情,眼睛裏卻流露着跟一頭受傷的鹿一樣的神色。

前面那個人一瘸一拐,登上對面的河岸,頭也不回,只顧向前走去,河裏的人眼睜睜地瞧着。他的嘴脣有點發抖,因此,他嘴上那叢亂棕似的鬍子也在明顯地抖動。他甚至不知不覺地伸出舌頭來舐舐嘴脣。

“比爾!”他大聲地喊着。

這是一個堅強的人在患難中求援的喊聲,但比爾並沒有回頭。他的夥伴幹瞧着他,只見他古里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着,跌跌沖沖地前進,搖搖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頭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際走去。他一直瞧着他跨過山頭,消失了蹤影。於是他掉轉眼光,慢慢掃過比爾走後留給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線的太陽,象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球,幾乎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濃霧同蒸氣遮沒了,讓你覺得它好象是什麼密密團團,然而輪廓模糊、不可捉摸的東西。這個人單腿立着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現在是四點鐘,在這種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節裏——他說不出一兩個星期之內的確切的日期——他知道太陽大約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面,知道在那些荒涼的小山後面就是大熊湖;同時,他還知道在那個方向,北極圈的禁區界線深入到加拿大凍土地帶之內。他所站的地方,是銅礦河的一條支流,銅礦河本身則向北流去,通向加冕灣和北冰洋。他從來沒到過那兒,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上曾經瞧見過那地方。

他把周圍那一圈世界重新掃了一遍。這是一片叫人看了發愁的景象。到處都是模糊的天際線。小山全是那麼低低的。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遼闊可怕的荒野,迅速地使他兩眼露出了恐懼神色。

“比爾!”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爾!”

他在白茫茫的水裏畏縮着,好象這片廣大的世界正在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擠壓着他,正在殘忍地擺出得意的威風來摧毀他。他象發瘧子似地抖了起來,連手裏的槍都譁喇一聲落到水裏。這一聲總算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鬥爭着,盡力鼓起精神,在水裏摸索,找到了槍。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動了一下,以便減輕扭傷的腳腕子的負擔。接着,他就慢慢地,小心謹慎地,疼得閃閃縮縮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沒有停。他象發瘋似地拼着命,不顧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夥伴失去蹤影的那個山頭——比起那個瘸着腿,一瘸一拐的夥伴來,他的樣子更顯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頭,只看見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淺谷。他又和恐懼鬥爭着,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蹣跚地走下山坡。

谷底一片潮溼,濃厚的苔蘚,象海綿一樣,緊貼在水面上。他走一步,水就從他腳底下濺射出來,他每次一提起腳,就會引起一種吧咂吧咂的聲音,因爲潮溼的苔蘚總是吸住他的腳,不肯放鬆。他挑着好路,從一塊沼地走到另一塊沼地,並且順着比爾的腳印,走過一堆一堆的、象突出在這片苔蘚海里的小島一樣的岩石。

他雖然孤零零的一個人,卻沒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會走到一個小湖旁邊,那兒有許多極小極細的枯死的樅樹,當地的人把那兒叫作“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還有一條小溪通到湖裏,溪水不是白茫茫的。

溪上有燈心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但是沒有樹木,他可以沿着這條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會翻過這道分水嶺,走到另一條小溪的源頭,這條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順着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裏,在一條翻了的獨木船下面可以找到一個小坑,坑上面堆着許多石頭。這個坑裏有他那支空槍所需要的子彈,還有釣鉤、釣絲和一張小魚網——打獵釣魚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時,他還會找到麪粉——並不多——此外還有一塊醃豬肉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裏等他的,他們會順着狄斯河向南劃到大熊湖。接着,他們就會在湖裏朝南方劃,一直朝南,直到麥肯齊河。到了那裏,他們還要朝着南方,繼續朝南方走去,那麼冬天就怎麼也趕不上他們了。讓湍流結冰吧,讓天氣變得更凜冽吧,他們會向南走到一個暖和的赫德森灣公司的站頭,那兒不僅樹木長得高大茂盛,吃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

這個人一路向前掙扎的時候,腦子裏就是這樣想的。他不僅苦苦地拼着體力,也同樣苦苦地絞着腦汁,他盡力想着比爾並沒有拋棄他,想着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

他不得不這樣想,不然,他就用不着這樣拼命,他早就會躺下來死掉了。當那團模糊的象圓球一樣的太陽慢慢向西北方沉下去的時候,他一再盤算着在冬天追上他和比爾之前,他們向南逃去的每一寸路。他反覆地想着地窖裏和赫德森灣公司站頭上的吃的東西。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至於沒有吃到他想吃的東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兩天了。他常常彎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種灰白色的漿果,把它們放到口裏,嚼幾嚼,然後吞下去。這種沼地漿果只有一小粒種籽,外面包着一點漿水。一進口,水就化了,種籽又辣又苦。他知道這種漿果並沒有養份,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種不顧道理,不顧經驗教訓的希望,耐心地嚼着它們。

走到九點鐘,他在一塊岩石上絆了一下,因爲極端疲倦和衰弱,他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側着身子、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接着,他從捆包袱的皮帶當中脫出身子,笨拙地掙扎起來勉強坐着。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他藉着留連不散的暮色,在亂石中間摸索着,想找到一些乾枯的苔蘚。後來,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一蓬不旺的,冒着黑煙的火——並且放了一白鐵罐子水在上面煮着。

他打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數數他的火柴。一共六十六根。爲了弄清楚,他數了三遍。他把它們分成幾份,用油紙包起來,一份放在他的空菸草袋裏,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裏,最後一份放在貼胸的襯衫裏面。做完以後,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於是把它們完全拿出來打開,重新數過。

仍然是六十六根。

他在火邊烘着潮溼的鞋襪。鹿皮鞋已經成了溼透的碎片。氈襪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兩隻腳皮開肉綻,都在流血。一隻腳腕子脹得血管直跳,他檢查了一下。它已經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他一共有兩條毯子,他從其中的一條撕下一長條,把腳腕子捆緊。此外,他又撕下幾條,裹在腳上,代替鹿皮鞋和襪子。接着,他喝完那罐滾燙的水,上好表的發條,就爬進兩條毯子當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樣。午夜前後的短暫的黑暗來而復去。

太陽從東北方升了起來——至少也得說那個方向出現了曙光,因爲太陽給烏雲遮住了。

六點鐘的時候,他醒了過來,靜靜地仰面躺着。他仰視着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餓了。當他撐住胳膊肘翻身的時候,一種很大的呼嚕聲把他嚇了一跳,他看見了一隻公鹿,它正在用機警好奇的眼光瞧着他。這個牲畜離他不過五十尺光景,他腦子裏立刻出現了鹿肉排在火上烤得噝噝響的情景和滋味。他無意識地抓起了那支空槍,瞄好準星,扣了一下扳機。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開了,只聽見它奔過山岩時蹄子得得亂響的聲音。

這個人罵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槍。他一面拖着身體站起來,一面大聲地哼哼。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關節都象生了鏽的鉸鏈。它們在骨臼裏的動作很遲鈍,阻力很大,一屈一伸都得咬着牙才能辦到。最後,兩條腿總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鐘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讓他能夠象一個人那樣站得筆直。

他慢騰騰地登上一個小丘,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既沒有樹木,也沒有小樹叢,什麼都沒有,只看到一望無際的灰色苔蘚,偶爾有點灰色的岩石,幾片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算是一點變化點綴。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兒是北方,他已經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樣取道走到這裏的。不過他並沒有迷失方向。

這他是知道的。不久他就會走到那塊“小棍子地”。他覺得它就在左面的什麼地方,而且不遠——可能翻過下一座小山頭就到了。

於是他就回到原地,打好包袱,準備動身。他摸清楚了那三包分別放開的火柴還在,雖然沒有停下來再數數。不過,他仍然躊躇了一下,在那兒一個勁地盤算,這次是爲了一個厚實的鹿皮口袋。袋子並不大。他可以用兩隻手把它完全遮沒。他知道它有十五磅重——相當於包袱裏其他東西的總和——這個口袋使他發愁。最後,他把它放在一邊,開始捲包袱。可是,捲了一會,他又停下手,盯着那個鹿皮口袋。他匆忙地把它抓到手裏,用一種反抗的眼光瞧瞧周圍,彷彿這片荒原要把它搶走似的;等到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開始這一天的路程的時候,這個口袋仍然包在他背後的包袱裏。

他轉向左面走着,不時停下來吃沼地上的漿果。扭傷的腳腕子已經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顯,但是,比起肚子裏的痛苦,腳疼就算不了什麼。飢餓的疼痛是劇烈的。它們一陣一陣地發作,好象在啃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須走的路線上。沼地上的漿果並不能減輕這種劇痛,那種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頭和口腔熱辣辣的。

他走到了一個山谷,那兒有許多松雞從岩石和沼地裏呼呼地拍着翅膀飛起來。它們發出一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他拿石子打它們,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象貓捉麻雀一樣地偷偷走過去。鋒利的岩石穿過他的褲子,劃破了他的腿,直到膝蓋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血跡;但是在飢餓的痛苦中,這種痛苦也算不了什麼。他在潮溼的苔蘚上爬着,弄得衣服溼透,身上發冷;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覺得,因爲他想吃東西的念頭那麼強烈。而那一羣松雞卻總是在他面前飛起來,呼呼地轉,到後來,它們那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簡直變成了對他的嘲笑,於是他就咒罵它們,隨着它們的叫聲對它們大叫起來。

有一次,他爬到了一定是睡着了的一隻松雞旁邊。他一直沒有瞧見,直到它從岩石的角落裏衝着他的臉竄起來,他才發現。他象那隻松雞起飛一樣驚慌,抓了一把,只撈到了三根尾巴上的羽毛。當他瞅着它飛走的時候,他心裏非常恨它,好象它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隨後他回到原地,背起包袱。

時光漸漸消逝,他走進了連綿的山谷,或者說是沼地,這些地方的野物比較多。一羣馴鹿走了過去,大約有二十多頭,都呆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來複槍的射程以內。他心裏有一種發狂似的、想追趕它們的念頭,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們。一隻黑狐狸朝他走了過來,嘴裏叼着一隻松雞。這個人喊了一聲。這是一種可怕的喊聲,那隻狐狸嚇跑了,可是沒有丟下松雞。

傍晚時,他順着一條小河走去,由於含着石灰而變成乳白色的河水從稀疏的燈心草叢裏流過去。他緊緊抓注這些燈心草的根部,拔起一種好象嫩蔥芽,只有木瓦上的釘子那麼大的東西。這東西很嫩,他的牙齒咬進去,會發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彷彿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纖維卻不容易嚼。

它是由一絲絲的充滿了水份的纖維組成的:跟漿果一樣,完全沒有養份。他丟開包袱,爬到燈心草叢裏,象牛似的大咬大嚼起來。他非常疲倦,總希望能歇一會——躺下來睡個覺;可是他又不得不繼續掙扎前進——不過,這並不一定是因爲他急於要趕到“小棍子地”,多半還是飢餓在逼着他。他在小水坑裏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蟲,雖然他也知道,在這麼遠的北方,是既沒有青蛙也沒有小蟲的。

他瞧遍了每上個水坑,都沒有用,最後,到了漫漫的暮色襲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一個水坑裏有一條獨一無二的、象鰷魚般的小魚。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一直沒到肩頭,但是它又溜開了。於是他用雙手去捉,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漿全攪渾了。正在緊張的關頭,他掉到了坑裏,半身都浸溼了。現在,水太渾了,看不清魚在哪兒,他只好等着,等泥漿沉澱下去。

他又捉起來,直到水又攪渾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解下身上的白鐵罐子,把坑裏的水舀出去;起初,他發狂一樣地舀着,把水濺到自己身上,同時,固爲潑出去的水距離太近,水又流到坑裏。後來,他就更小心地舀着,儘量讓自己冷靜一點,雖然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手在發抖。這樣過了半小時,坑裏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來的連一杯也不到。

可是,並沒有什麼魚;他這才發現石頭裏面有一條暗縫,那條魚已經從那裏鑽到了旁邊一個相連的大坑——坑裏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幹。如果他早知道有這個暗縫,他一開始就會把它堵死,那條魚也就歸他所有了。他這樣想着,四肢無力地倒在潮溼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輕輕地哭,過了一會,他就對着把他團團圍住的無情的荒原號陶大哭;後來,他又大聲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蓬火,喝了幾罐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並且照昨天晚上那樣在一塊岩石上露宿。最後他檢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乾燥,並且上好表的發條,毯子又溼又冷,腳腕子疼得在悸動。可是他只有餓的感覺,在不安的睡眠裏,他夢見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會,以及各種各樣的擺在桌上的食物。

醒來時,他又冷又不舒服。天上沒有太陽。灰濛濛的大地和天空變得愈來愈陰沉昏暗。一陣刺骨的寒風颳了起來,初雪鋪白了山頂。他周圍的空氣愈來愈濃,成了白茫茫一片,這時,他已經升起火,又燒了一罐開水。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但後來越下越多,蓋滿了地面,淋熄了火,糟蹋了他那些當作燃料的乾薹蘚。

這是一個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於到哪兒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關心小棍子地,也不關心比爾和狄斯河邊那條翻過來的獨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給“吃”這個詞兒管住了。他餓瘋了。他根本不管他走的是什麼路,只要能走出這個谷底就成。他在溼雪裏摸索着,走到溼漉漉的沼地漿果那兒,接着又一面連根拔着燈心草,一面試探着前進。不過這東西既沒有味,又不能把肚子填飽。

後來,他發現了一種帶酸味的野草,就把找到的都吃了下去,可是找到的並不多,因爲它是一種蔓生植物,很容易給幾寸深的雪埋沒。那天晚上他既沒有火,也沒有熱水,他就鑽在毯子裏睡覺,而且常常餓醒。這時,雪已經變成了冰冷的雨。他覺得雨落在他仰着的臉上,給淋醒了好多次。天亮了——又是灰濛濛的一天,沒有太陽。雨已經停了。刀絞一樣的飢餓感覺也消失了。他已經喪失了想吃食物的感覺。他只覺得胃裏隱隱作痛,但並不使他過分難過。他的腦子已經比較清醒,他又一心一意地想着“小棍子地”和狄斯河邊的地窖了。

他把撕剩的那條毯子扯成一條條的,裹好那雙鮮血淋淋的腳。同時把受傷的腳腕子重新捆緊,爲這一天的旅行做好準備。等到收拾包袱的時候,他對着那個厚實的鹿皮口袋想了很久,但最後還是把它隨身帶着。

雪已經給雨水淋化了,只有山頭還是白的。太陽出來了,他總算能夠定出羅盤的方位來了,雖然他知道現在他已經迷了路。在前兩天的遊蕩中,他也許走得過分偏左了。因此,他爲了校正,就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確的路程。

現在,雖然餓的痛苦已經不再那麼敏銳,他卻感到了虛弱。他在摘那種沼地上的漿果,或者拔燈心草的時候,常常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他覺得他的舌頭很乾燥,很大,好象上面長滿了細毛,含在嘴裏發苦。他的心臟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他每走幾分鐘,心裏就會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陣,然後變成一種痛苦的一起一落的迅速猛跳,逼得他透不過氣,只覺得頭昏眼花。

中午時分,他在一個大水坑裏發現了兩條鰷魚。把坑裏的水舀幹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他比較鎮靜,就想法子用白鐵罐子把它們撈起來。它們只有他的小指頭那麼長,但是他現在並不覺得特別餓。胃裏的隱痛已經愈來愈麻木,愈來愈不覺得了。他的胃幾乎象睡着了似的。他把魚生吃下去,費勁地咀嚼着,因爲吃東西已成了純粹出於理智的動作。他雖然並不想吃,但是他知道,爲了活下去,他必須吃。

黃昏時候,他又捉到了三條鰷魚,他吃掉兩條,留下一條作第二天的早飯。太陽已經曬乾了零星散漫的苔蘚,他能夠燒點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了。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哩路;第二天,只要心臟許可,他就往前走,只走了五哩多地。但是胃裏卻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它已經睡着了。

現在,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帶,馴鹿愈來愈多,狼也多起來了。荒原裏常常傳出狼嗥的聲音,有一次,他還瞧見了三隻狼在他前面的路上穿過。

又過了一夜;早晨,因爲頭腦比較清醒,他就解開繫着那厚實的鹿皮口袋的皮繩,從袋口倒出一股黃澄澄的粗金沙和金塊。他把這些金子分成了大致相等的兩堆,一堆包在一塊毯子裏,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藏好,把另外那堆仍舊裝到口袋裏。同時,他又從剩下的那條毯子上撕下幾條,用來裹腳。他仍然捨不得他的槍,因爲狄斯河邊的地窖裏有子彈。

這是一個下霧的日子,這一天,他又有了餓的感覺。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他一陣一陣地暈得什麼都看不見。現在,對他來說,一絆就摔跤已經不是稀罕事了;有一次,他給絆了一跤,正好摔到一個松雞窩裏。那裏面有四隻剛孵出的小松雞,出世才一天光景——那些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只夠吃一口;他狼吞虎嚥,把它們活活塞到嘴裏,象嚼蛋殼似地吃起來,母松雞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圍撲來撲去。他把槍當作棍子來打它,可是它閃開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傷了它的一個翅膀。松雞拍擊着受傷的翅膀逃開了,他就在後面追趕。

那幾只小雞隻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着那隻受傷的腳腕子,一瘸一拐,跌跌沖沖地追下去,時而對它扔石子,時而粗聲吆喝;有時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聲不響地追着,摔倒了就咬着牙、耐心地爬起來,或者在頭暈得支持不住的時候用手揉揉眼睛。

這麼一追,竟然穿過了谷底的沼地,發現了潮溼苔癬上的一些腳櫻。這不是他自己的腳營,他看得出來。一定是比爾的。不過他不能停下,因爲母松雞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後回來察看。

母松雞給追得精疲力盡;可是他自己也累壞了。它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喘個不停,他也歪着倒在地上喘個不停,只隔着十來尺,然而沒有力氣爬過去。等到他恢復過來,它也恢復過來了,他的餓手才伸過去,它就撲着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這場追趕就這樣繼續下去。天黑了,它終於逃掉了。由於渾身軟弱無力絆了一跤,頭重腳輕地栽下去,劃破了臉,包袱壓在背上。他一動不動地過了好久,後來才翻過身,側着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兒一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個下霧的日子。他剩下的那條毯子已經有一半做了包腳布。他沒有找到比爾的蹤跡。可是沒有關係。餓逼得他太厲害了——不過——不過他又想,是不是比爾也迷了路。走到中午的時候,累贅的包袱壓得他受不了。於是他重新把金子分開,但這一次只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來的那一點也扔掉了,現在,他只有半條毯子、那個白鐵罐子和那支槍。

一種幻覺開始折磨他。他覺得有十足的把握,他還剩下一粒子彈。它就在槍膛裏,而他一直沒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始終明自,槍膛裏是空的。但這種幻覺總是縈迴不散。他鬥爭了幾個鐘頭,想擺脫這種幻覺,後來他就打開槍,結果面對着空槍膛。這樣的失望非常痛苦,彷彿他真的希望會找到那粒子彈似的。

經過半個鐘頭的跋涉之後,這種幻覺又出現了。他於是又跟它鬥爭,而它又纏住他不放,直到爲了擺脫它,他又打開槍膛打消自己的念頭。有時候,他越想越遠,只好一面憑本能自動向前跋涉,一面讓種種奇怪的念頭和狂想,象蛀蟲一樣地啃他的腦髓。但是這類脫離現實的邏思大都維持不了多久,因爲飢餓的痛苦總會把他刺醒。有一次,正在這樣瞎想的時候,他忽然猛地驚醒過來,看到一個幾乎叫他昏倒的東西。他象酒醉一樣地晃盪着,好讓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面前站着一匹馬。一匹馬!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時間金星亂迸。他狼狠地揉着眼睛,讓自己瞧瞧清楚,原來它並不是馬,而是一頭大棕熊。這個畜生正在用一種好戰的好奇眼光仔細察看着他。

這個人舉槍上肩,把槍舉起一半,就記起來。他放下槍,從屁般後面的鑲珠刀鞘裏拔出獵刀。他面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試試刀刃。刀刃很鋒利。刀尖也很鋒利。

他本來會撲到熊身上,把它殺了的。可是他的心卻開始了那種警告性的猛跳。接着又向上猛頂,迅速跳動,頭象給鐵箍箍緊了似的,腦子裏漸漸感到一陣昏迷。

他的不顧一切的勇氣已經給一陣洶涌起伏的恐懼驅散了。處在這樣衰弱的境況中,如果那個畜生攻擊他,怎麼辦?

他只好盡力擺出極其威風的樣子,握緊獵刀,狠命地盯着那頭熊。它笨拙地向前挪了兩步,站直了,發出試探性的咆哮。

如果這個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過這個人並沒有逃跑。現在,由於恐懼而產生的勇氣已經使他振奮起來。同樣地,他也在咆哮,而且聲音非常兇野,非常可怕,發出那種生死攸關、緊緊地纏着生命的根基的恐懼。

那頭熊慢慢向旁邊挪動了一下,發出威脅的咆哮,連它自己也給這個站得筆直、毫不害怕的神祕動物嚇住了。可是這個人仍舊不動。他象石像一樣地站着,直到危險過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溼的苔蘚裏。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心裏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這不是害怕他會束手無策地死於斷糧的恐懼,而是害怕飢餓還沒有耗盡他的最後一點求生力,他已經給兇殘地摧毀了。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聲音在荒原上飄來飄去,在空中交織成一片危險的羅網,好象伸手就可以摸到,嚇得他不由舉起雙手,把它向後推去,彷彿它是給風颳緊了的帳篷。

那些狼,時常三三兩兩地從他前面走過。但是都避着他。一則因爲它們爲數不多,此外,它們要找的是不會搏鬥的馴鹿,而這個直立走路的奇怪動物卻可能既會抓又會咬。

傍晚時他碰到了許多零亂的骨頭,說明狼在這兒咬死過一頭野獸。這些殘骨在一個鐘頭以前還是一頭小馴鹿,一面尖叫,一面飛奔,非常活躍。他端詳着這些骨頭,它們已經給啃得精光發亮,其中只有一部份還沒有死去的細胞泛着粉紅色。難道在天黑之前,他也可能變成這個樣子嗎?生命就是這樣嗎,呃?真是一種空虛的、轉瞬即逝的東西。只有活着才感到痛苦。死並沒有什麼難過。死就等於睡覺。它意味着結束,休息。那麼,爲什麼他不甘心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