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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公平第十六 凡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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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初即位,中書令房玄齡奏言:"秦府舊左右未得官者,並怨前宮及齊府左右處分之先己。"太宗曰:"古稱至公者,蓋謂平恕無私。丹朱、商均,子也,而堯、舜廢之。管叔、蔡叔,兄弟也,而周公誅之。故知君人者,以天下爲公,無私於物。昔諸葛孔明,小國之相,猶曰'吾心如稱,不能爲人作輕重',況我今理大國乎?朕與公等衣食出於百姓,此則人力已奉於上,而上恩未被於下,今所以擇賢才者,蓋爲求安百姓也。用人但問堪否,豈以新故異情?凡一面尚且相親,況舊人而頓忘也!才若不堪,亦豈以舊人而先用?今不論其能不能,而直言其嗟怨,豈是至公之道耶?"

卷五 公平第十六 凡八章

貞觀元年,有上封事者,請秦府舊兵並授以武職,追入宿衛。太宗謂曰:"朕以天下爲家,不能私於一物,惟有才行是任,豈以新舊爲差?況古人云:'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汝之此意,非益政理。"

貞觀元年,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嘗被召,不解佩刀入東上閣門,出閣門後,監門校尉始覺。尚書右僕射封德彝議,以監門校尉不覺,罪當死,無忌誤帶刀入,徒二年,罰銅二十斤。太宗從之。大理少卿戴胄駁曰:"校尉不覺,無忌帶刀入內,同爲誤耳。夫臣子之於尊極,不得稱誤,準律雲:'供御湯藥、飲食、舟船,誤不如法者,皆死。'陛下若錄其功,非憲司所決;若當據法,罰銅未爲得理。"太宗曰:"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何得以無忌國之親戚,便欲撓法耶?"更令定議。德彝執議如初太宗將從其議,胄又駁奏曰:"校尉緣無忌以致罪,於法當輕,若論其過誤,則爲情一也,而生死頓殊,敢以固請。"太宗乃免校尉之死。

是時,朝廷大開選舉,或有詐僞階資者,太宗令其自首,不首,罪至於死。俄有詐僞者事泄,胄據法斷流以奏之。太宗曰:"朕初下敕,不首者死,今斷從法,是示天下以不信矣。"胄曰:"陛下當即殺之,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虧法。"太宗曰:"卿自守法,而令朕失信耶?"胄曰:"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言者當時喜怒之所發耳!陛下發一朝之忿,而許殺之,既知不可,而寘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臣竊爲陛下惜之。"太宗曰:"朕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復何憂也?"

貞觀二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朕比見隋代遺老,鹹稱高熲善爲相者,遂觀其本傳,可謂公平正直,尤識治體,隋室安危,系其存沒。煬帝無道,枉見誅夷,何嘗不想見此人,廢書欽嘆!又漢、魏以來,諸葛亮爲丞相,亦甚平直,嘗表廢廖立、李嚴於南中,立聞亮卒,泣曰:'吾其左衽矣!'嚴聞亮卒,發病而死。故陳壽稱'亮之爲政,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讎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卿等豈可不企慕及之?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賢者,若如是,則榮名高位,可以長守。"玄齡對曰:"臣聞理國要道,在於公平正直,故《尚書》雲:'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又孔子稱'舉直錯諸枉,則民服'。今聖慮所尚,誠足以極政教之源,盡至公之要,囊括區宇,化成天下。"太宗曰:"此直朕之所懷,豈有與卿等言之而不行也?"

長樂公主,文德皇后所生也。貞觀六年將出降,敕所司資送倍於長公主。魏徵奏言:"昔漢明帝欲封其子,帝曰:'朕子豈得同於先帝子乎?可半楚、淮陽王。'前史以爲美談。天子姊妹爲長公主,天子之女爲公主,既加長字,良以尊於公主也,情雖有殊,義無等別。若令公主之禮有過長公主,理恐不可,實願陛下思之。"太宗稱善。乃以其言告後,後嘆曰:"嘗聞陛下敬重魏徵,殊未知其故,而今聞其諫,乃能以義制人王之情,真社稷臣矣!妾與陛下結髮爲夫妻,曲蒙禮敬,情義深重,每將有言,必俟顏色,尚不敢輕犯威嚴,況在臣下,情疏禮隔?故韓非謂之說難,東方朔稱其不易,良有以也,忠言逆耳而利於行,有國有家者深所要急,納之則世治,杜之則政亂,誠願陛下詳之,則天下幸甚!"因請遣中使齎帛五百匹,詣徵宅以賜之。

刑部尚書張亮坐謀反下獄,詔令百官議之,多言亮當誅,惟殿中少監李道裕奏亮反形未具,明其無罪。太宗既盛怒,竟殺之。俄而刑部侍郎有闕,令宰相妙擇其人,累奏不可。太宗曰:"吾已得其人矣,往者李道裕議張亮雲'反形未具',可謂公平矣。當時雖不用其言,至今追悔。"遂授道裕刑部侍郎。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朕今孜孜求士,欲專心政道,聞有好人,則抽擢驅使。而議者多稱'彼者皆宰臣親故',但公等至公,行事勿避此言,便爲形跡。古人'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讎',而爲舉得其真賢故也。但能舉用得才,雖是子弟及有讎嫌,不得不舉。"

貞觀十一年,時屢有閹宦充外使,妄有奏,事發,太宗怒。魏徵進曰:"閹豎雖微,狎近左右,時有言語,輕而易信,浸潤之譖,爲患特深。今日之明,必無此慮,爲子孫教,不可不杜絕其源。"太宗曰:"非卿,朕安得聞此語?自今已後,充使宜停。"魏徵因上疏曰:

臣聞爲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惡惡,近君子而遠小人。善善明,則君子進矣;惡惡著,則小人退矣。近君子,則朝無粃政;遠小人,則聽不私邪。小人非無小善,君子非無小過。君子小過,蓋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鉛刀之一割。鉛刀一割,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衆惡也;白玉微瑕,善賈之所不棄,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善小人之小善,謂之善善,惡君子之小過,謂之惡惡,此則蒿蘭同臭,玉石不分,屈原所以沉江,卞和所以泣血者也。既識玉石之分,又辨蒿蘭之臭,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此郭氏所以爲墟,史魚所以遺恨也。

陛下聰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愛,引納多塗,好善而不甚擇人,疾惡而未能遠佞。又出言無隱,疾惡太深,聞人之善或未全信,聞人之惡以爲必然。雖有獨見之明,猶恐理或未盡。何則?君子揚人之善,小人訐人之惡。聞惡必信則小人之道長矣,聞善或疑則君子之道消矣。爲國家者急於進君子而退小人,乃使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則君臣失序,上下否隔,亂亡不恤,將何以治乎?且世俗常人,心無遠慮,情在告訐,好言朋黨。夫以善相成謂之同德,以惡相濟謂之朋黨,今則清濁共流,善惡無別,以告訐爲誠直,以同德爲朋黨。以之爲朋黨,則謂事無可信;以之爲誠直,則謂言皆可取。此君恩所以不結於下,臣忠所以不達於上。大臣不能辯正,小臣莫之敢論,遠近承風,混然成俗,非國家之福,非爲治之道。適足以長奸邪,亂視聽,使人君不知所信,臣下不得相安。若不遠慮,深絕其源,則後患未之息也。今之幸而未敗者,由乎君有遠慮,雖失之於始,必得之於終故也。若時逢少隳,往而不返,雖欲悔之,必無所及。既不可以傳諸後嗣,復何以垂法將來?且夫進善黜惡,施於人者也;以古作鑑,施於己者也。鑑貌在乎止水,鑑已在乎哲人。能以古之哲王,鑑於己之行事,則貌之妍醜宛然在目,事之善惡自得於心,無勞司過之史,不假芻蕘之議,巍巍之功日著,赫赫之名彌遠。爲人君者可不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