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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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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與今生

林清玄散文精選

有一個人來問我關於前世的問題,說他常常在夢裏夢見自己的前世,他問我:“前世真的存在嗎?”

前世真的存在嗎?我不能回答。

我告訴他:“我可以確定的是,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來生。我們的前世已經來不及參加了,讓它去吧!我們希望有什麼樣的來生,就掌握今天吧!”

前世或來生看起來遙遠而深奧,但我總是相信,一個人只要有很好的領悟力,就能找到一些過去與未來的消息。

就好像,我們如果願意承認自己的壞習慣與壞思想,就會發現自己在過去是走了多麼偏斜的道路。我們如果願意去測量,去描繪心靈的地圖,也會發現心靈的力量推動我們的未來。

因此,一個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預見未來的路,但再大的努力也無法回到過去。

所以,真正值得關心的是現在。

我對那時常做前世夢的朋友說:“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前世的夢,還不如活在真實的眼前。”真的,世人很少對今生有懇切的瞭解,卻妄圖去了解前世,世人也多不肯依賴眼前的真我,卻花許多時間寄託於來世,想來令人遺憾。

  山谷的起點

一位煩惱的婦人來找我,說她正爲孩子的功課煩惱。

我說:“孩子的功課應該由孩子自己煩惱纔對呀!”

她說:“林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孩子考試考第四十名,可是他們班上只有四十個學生。”

我開玩笑地說:“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很高興!”

“爲什麼呢?”

“因爲你想想看,從今天開始,你的孩子不會再退步了,他絕對不會落到第四十一名呀!”我說。婦人聽了展顏而笑。

繼續說:“這就好像爬山一樣,你的孩子現在是山谷底部的人,惟一的路就是往上走,只要你停止煩惱,鼓勵他,陪他一起走,他一定會走出來。”

過了不久,婦人打電話給我,向我道謝,她的孩子果然成績不斷往上爬。

我想到,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山谷的最低點正是山的起點,許多走進山谷的人所以走不出來,正是他們停住雙腳,蹲在山谷煩惱哭泣的緣故。

浴着光輝的母親

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個母親不斷疼惜呵護弱智的兒子,擔心着兒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車受到驚嚇。

“寶寶乖,別怕別怕,坐車車很安全。”——那母親口中的寶寶,看來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了。

乘客們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着那浴滿愛的光輝的母親。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忽略自己的母親也是那樣充滿光輝。

那對母子下車的時候,車內一片靜默,司機先生也表現了平時少有的耐心,等他們完全下妥當了,才緩緩起步,開走。

乘客們都還向那對母子行注目禮,一直到他們消失於街角。

我們爲什麼對一個人完全無私的溶人愛裏會有那樣莊嚴的靜默呢?原因是我們往往難以達到那種完全溶人的莊嚴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無私的、無我的,無造作的,就好像燈泡的鎢絲突然接通,就會點亮而散發光輝。

就以對待孩子來說吧!弱智的孩子在母親的眼中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值得愛憐,我們自己對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則是那麼嚴苛,充滿了條件,無法全心地愛憐。

但願,我們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親一樣,完全無私、溶入,有一種莊嚴之美,充滿愛的光輝。

  與父親的夜談

我和父親覺得互相瞭解和親近,是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有一次,我隨父親到我們的林場去住,我和父親睡在一起,秉燭夜談。父親對我談起他青年時代如何充滿理想,並且隻身到山上來開闢四百七十甲的山地,

他說:“就在我們睡的這張牀下,冬天有許多蛇爬進來盤着冬眠,半夜起來小便,都要踞着腳纔不會踩到蛇。”

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氣。”

那一夜,我和父親談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來後我非常感動,因爲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談超過一小時的話,更不要說睡在一起了。

在我們的父母親那一代,由於他們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國傳統和日本教育使他們變得嚴肅,不善於表達感情,往往使我們有代溝,不能互相瞭解和親近。

經過三四十年的努力,這一代的父母較能和子女親近了,卻因爲事情更繁忙,時間更少了。

從高中時代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了,我時常懷念起那與父親秉燭夜談的情景,可惜父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會有那種幸福了。

我們應該時常珍惜與父母、與子女親近的時間,因爲好時光稍縱即逝!

  心田上的百合花

在一個偏僻、遙遠的山谷,有一個高達數千尺的斷崖。不知道什麼時候,斷崖邊上長出了一株小小的百合。百合剛剛誕生的時候,長得和雜草一模一樣。但是,它心裏知道自己並不是一株野草。它的內心深處,有一個純潔的念頭:“我是一株百合,不是一株野草。唯一能證明我是百合的方法,就是開出美麗的花朵。”有了這個念頭,百合努力地吸收水分和陽光,深深地紮根,直直地挺着胸膛。終於,在一個春天的清晨,百合的頂部結出了第一個花苞。

百合心裏很高興,附近的雜草卻很不屑,它們在私下嘲笑着百合:“這傢伙明明是一株草,偏偏說自己是一株花。我看它頂上結的不是花苞,而是頭腦長瘤了。”公開場合,它們則譏諷百合:“你不要做夢了,即使你真的會開花,在這荒郊野外,你的價值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百合說:“我要開花,是因爲我知道自己有美麗的花;我要開花,是爲了完成作爲一株花的莊嚴使命;我要開花,是由於喜歡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有沒有人欣賞,不管你們怎麼看我,我都要開花!”

在野草的鄙夷下,野百合努力地釋放着自身的能量。有一天,它終於開花了。它以自己靈性的潔白和秀挺的風姿,成爲斷崖上最美麗的花。這時候,野草再也不敢嘲笑它了。

百合花一朵兩朵地盛開着,花朵上每天都有晶瑩的水珠,野草們以爲那是昨夜的露水,只有百合自己知道,那是極深沉的歡喜所結的淚滴。年年春天,野百合努力地開花、結籽。它的種子隨着風,落在山谷和懸崖上,到處都開滿潔白的野百合。

幾十年後,無數的人,從城市,從鄉村,千里迢迢趕來欣賞百合開花。許多孩童跪下來,聞嗅百合花的芬芳;許多情侶互相擁抱,許下了“百年好合”的誓言;無數的人們看到這從未見過的美,感動得落淚,觸動內心那純淨溫柔的一角。

不管別人怎麼欣賞,滿山的百合花都謹記着第一株百合的教導:

“我們要全心全意默默地開花,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心裏的寶玉

一位想要學習玉石鑑定的青年,不遠千里去找一個老玉石家學習玉的鑑定。

他見到老師傅,說明了自己學玉的志向,希望有一天能像老師傅一樣,成爲玉石的專家。

老師傅隨手拿一塊玉給他,叫他捏緊,然後開始給他講中國歷史,從三皇五帝夏商周開始講,卻一句也沒有提到玉。

第二天他去上課,老師傅仍然隨手交給他一塊玉,叫他捏緊,又繼續講中國歷史,一句也不提玉的事。

就這樣,每天老師都叫他捏緊一塊玉,光是中國歷史就講了幾個星期。

接着,老師向年輕人講風土人情、哲學思想,甚至生命情操。

老師幾乎什麼都講授了,關於玉的知識卻一句也不提。

而且,每天都叫那個青年捏一塊玉聽課。經過了幾個月,青年開始着急了,因爲他想學的是玉,卻學了一大堆無用的東西。

有一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想向老師表明,請老師開始講玉的學問,不要再教那些沒有用的東西。

他走進老師的房間,老師仍然像往常一樣,交給他一塊玉,叫他捏緊,正要開始談天的時候,青年大叫起來:“老師,你給我的這一塊,不是玉!”

老師開心的笑起來:“你現在可以開始學玉了。”

這是一個收藏玉的朋友講給我聽的故事,我很喜歡。一個人不可能什麼東西都不懂,而獨獨懂玉的,因爲玉的學問與歷史、文化、美學、思想、人格都有深刻的關係。而這個世界的學問也不是有用、無用分得那麼明白的。

其實體味人生不也像學着去懂一塊玉嗎?一個對人生沒有深層體驗的人,是無法獲得人生的真諦的。

沒有深陷於生命的痛苦的人,無法瞭解解脫的重要。

沒有深陷於慾望的捆綁的人,不能體會自在的可貴。

沒有體會過悲哀的困局的人,不會知道慈悲的必要。

沒有在長夜漫漫中啼哭過的人,也難以在黎明有最燦然的微笑。

人生就好像手中的一塊玉,如果沒有握過許多泛泛的石頭,就不能瞭解手中的玉是多麼珍貴了。

所以,要學玉的人,應該先認識人生。

  在夢的遠方

有時候回想起來,我母親對我們的期待,並不像父親那樣明顯而長遠。小時候我的身體差、毛病多,母親對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個,就是祈求我的健康。爲了讓我平安長大,母親常揹着我走很遠的路去看醫生,所以我童年時代對母親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醫生。

我不只是身體差,還常常發生意外。3歲的時候,我偷喝汽水,沒想到汽水瓶裏裝的是“番仔油”(夜裏點燈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頓時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過去了。母親立即抱着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到街上去找醫生,那天是大年初二,醫生全休假去了,母親急得滿眼淚,卻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家醫生館找到醫生,他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張開了。直到你張開眼睛,我也在醫院昏過去了。”母親一直到現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還心有餘悸,好像撿回一個兒子。聽說那一天她爲了抱我看醫生,跑了將近10公里。

由於我體弱,母親只要聽到什麼補藥或草藥吃了可以使孩子身體好,就會不遠千里去求藥方,抓藥來給我補身體,可能是補得太厲害,我6歲的時候竟得了疝氣,時常痛得在地上打滾,哭得死去活來。“那一陣子,只要聽說哪裏有先生、有好藥,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兩年,什麼醫生都看過了,什麼藥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一個你爸爸的朋友來,說開刀可以治疝氣,雖然我們對西醫沒信心,還是送去開刀了。開一刀,一個星期就好了。早知道這樣,兩年前就送你去開刀,不必吃那麼多的苦。”母親說吃那麼多的苦,當然是指我而言,因爲她們那時代的媽媽,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苦。

過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兒麻痹,一星期就過世了,這對母親是個嚴重的打擊。由於我和大弟年齡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愛都轉到我的身上,對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並且在那幾年,對我特別溺愛。

例如,那時候家裏窮,吃雞蛋不像現在的小孩可以吃一個,而是一個雞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親切白煮雞蛋有特別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車衣服的白棉線,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樣大,然後像寶貝一樣分給我們。每次吃雞蛋,她常背地裏多給我一片。有時候很不容易吃蘋果,一個蘋果切12片,她也會給我兩片。有斬雞,她總會留一碗雞湯給我。

可能是母親的照顧周到,我的身體竟然奇蹟似的好起來,變得非常健康,常常兩三年都不生病,功課也變得十分好,很少讀到第二名。我母親常說:“你小時候讀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園躲起來哭,要哭到天黑纔回家,真是死腦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嗎?”

但身體好、功課好,母親並不是就沒有煩惱。那時我性格古怪,很少和別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個人玩,有時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語,即使是玩殺刀,也時常一人扮兩角,一正一邪互相對打,而且常不小心讓匪徒打敗了警察,然後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時候心理醫生沒有現在發達,否則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時莊稼囡仔很少像你這樣獨來獨往的,滿腦子不知在想什麼。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發呆,我就坐在後面看你,那樣看了一下午,後來我忍不住流淚,心想:這個孤怪囡仔,長大後不知要給我們變出什麼出頭,就是這個念頭也讓我傷心不已。後來天黑,你從外面回來,我問你:‘你一個人坐在田岸上想什麼?’你說:‘我在等煮飯花開,等到花開我就回來了。’這真是奇怪,我養一手孩子,從來沒有一個坐着等花開的。”母親回憶着我童年一個片段,煮飯花就是紫茉莉,總是在黃昏時盛開,我第一次聽到它是黃昏開時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開。

我15歲就離家到外地讀書了,母親因爲會暈車,很少到我住的學校看我,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她常說:“出去好像丟掉,回來好像撿到。”但每次我回家,她總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給我吃,然後在我的揹包塞滿東西。我有一次回到學校,打開揹包,發現裏面有我們家種的香蕉、棗子;一罐奶粉、一包人蔘、一袋肉鬆;一包她炒的麪茶、一串她綁的糉子,以及一罐她親手淹漬的鳳梨竹筍豆瓣醬……一些已經忘了。那時覺得東西多到可以開雜貨店。

那時我住在學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一起的同學都說是小過年,因爲母親給我準備的東西,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現在,我母親還是這樣,我一回家,她就把什麼東西都塞進我的包包,就好像臺北鬧饑荒,什麼都買不到一樣。有一次我回到臺北,發現包包特別重,打開一看,原來母親在裏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放那麼多汽水做什麼,她說:“我要給你們在飛機上喝呀!”

高中畢業後,我離家愈來愈遠,每次回家要出來搭車,母親一定放下手邊的工作,陪我去搭車,搶着幫我付車錢,彷彿我還是個3歲的孩子。車子要開的時候,母親都會倚在車站的欄杆向我揮手,那時我總會看見她眼中有淚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寫我的母親是寫不完的。我們家5個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親,其他的都高飛遠揚了,但一想到母親,好像她就站在我們身邊。

母親常說:“有很多夢是遙不可及的,但只要堅持,就可能實現。”她自己是個保守傳統的鄉村婦女,和一般鄉村婦女沒有兩樣,不過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並且懂得堅持,光是這一點,使我後來成爲作家。

作家可能沒有做官好,但對母親是個全新的經驗,成爲作家的母親,她對鄉人談起我時,爲我小時候的多災多難、古靈精怪全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