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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裏的牡丹花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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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風暖,賞牡丹。大佛寺的牡丹開得好。

水瓶裏的牡丹花的散文

不是長假,沒有遊人,樓閣勾心鬥角,佛像妙相莊嚴。牡丹長在後園。世上人家建築不可只有前堂,沒有後院。前堂端儼尚敬,後院風光無限,所以杜麗娘纔會遊園驚夢,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裏的後園果然也是天上人間。

牡丹開得好,開得高。走進牡丹林像走在森林裏的感覺,鑽出來,一身黑衣沾滿金黃的花粉,像蜜蜂。牡丹多葉少花,紫紅的花瓣,繁複到讓人敬重,好像古代女人裙襖鞋面袖帕上精緻無兩的繡花,透着人世安閒繁華。

再往前才真正看到牡丹叢,矮蓬蓬的葉,海碗大的花,淺紫淡粉、瑩白絳紅。花很香,不是蘭花的香,也不是梅花荷花的香,是那種甜到嗆喉嚨的香,“一枝紅豔露凝香”的香,“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香。

一步步走,一朵朵看,真漂亮,真漂亮。

同行的朋友已經走遠,我還在步步留連,因爲生怕自此一別,再來已是明年。而到了明年,再開出來的花,也已經不是這一朵、這一瓣。再見不是再見,此別即是永別。

帶着母親和小女,來看大佛寺裏演“千手觀音”。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們穿着明黃尊貴、寬腿瘦腰的衣裳,擺出觀音的姿勢,就那樣行雲流水一樣的身姿一會兒一換,一會兒一換。

一時想遠。孫悟空造反,對佛祖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讓玉帝老兒搬出去,我要住他的天宮。佛祖說你這猴兒說話不知輕重,玉皇大帝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當時讀書,讀到這個“劫”字,不痛不癢,如今人世歷遍,人情冷暖,再回頭想這個“劫”字,方曉得他不知道經歷了什麼樣的傷痛。或許殘缺,或許失怙,或許受辱,或許被騙,或許遭打,或許入監,或許砍頭,或許戍邊,或許受屈含冤,一時急痛怒恨,恨不能把天咬個窟窿,就這樣一世世腳踩火炭,頭戴荊棘冠冕,熬啊熬,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出頭那一天。這一刻真恨不得替他大哭一場。觀音救苦救難,那必也是她歷經了數不清的人間苦難,方纔和世人有了通感。別看她此時美妙清歡,身上串串瓔珞不是淚,是血。

有首老歌唱“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豔,啊,牡丹,衆香國裏最壯觀。有人說你嬌媚,嬌媚的生命哪有這樣豐滿;有人說你富貴,哪知道你曾歷盡貧寒。”真是,哪朵花開都不是憑空綻放,都是寒冷、寂寞、艱難苦恨打底繡出來的光華明豔。

而此時,它們還等在後園。

母親老了,卻也在花叢留連。女兒還小,也在花叢留連。我又來了,可是我所見的,已經不是昨日牡丹。花還是那朵花,是那朵花的昨日已經不在。一眼萬年。

母親掐了一枝花苞帶回來,拿一個礦泉水瓶,滿盛了清水,長長的花梗插進去,它就這樣吸飽了水,一點,一點,綻開。朵大如碗,又香又甜。陽光不烈的時候,我把它放在窗臺,陽光強烈又移到牀頭,早起向她問安,次次誇她漂亮。貓小鼻頭湊上去嗅啊嗅,也愛聞她的香。

這是一個旅遊的季節,朋友又相約去趙縣柏林禪寺。去得早,遊人少,進門處那棵像丫鬟的抓髻似的大樹丫還在,還是挑着一串串的爬山虎葉,像一串串的綠珠釵。數年前與另一個朋友來--如今那個朋友已經往生。那次也是春深,柏樹茂盛,竹林也茂盛。卻獨有一叢枯竹,在一個很冷的角落,風一吹,悉裏嗦囉的響。此次來訪,它已不在。

寺院不大,片刻看完。要走了,卻留連,檐前鐵馬輕輕的聲音響起來。心裏說再見,再見。

回到家,牀頭牡丹已凋謝,它自己落了花瓣,層層的豔紅鋪在水瓶四面。不忍扔,不忍埋。

世情紛繁,人生突變,再不願意離開的地方也離開了,再不願意讓它開敗的花也已凋殘。花朵如佛法,沒有什麼是常住不壞。人的生命,也不過是從花棵上被命運掐下來的一朵牡丹,插在塵世的水瓶裏,該怎麼開,就怎麼開,該怎麼謝,就怎麼謝。

【滿城冬】

冬天的北京真不叫北京。那叫一個冷。

這次是去公幹,查古籍資料,記住了一個叫文津街七號的地方,國家圖書館的老館所在。不曉得原先是什麼用處,反正院裏有華表,門外兩尊石獅--尋常人家不會拿它鎮宅。樓宇古色古香,院內少有人行。屋頂竟然有烏鴉“啊啊啊”的叫聲--這種鳥的這種叫法。魯迅先生寫荒墳前一隻烏鴉原先鐵鑄似的停在樹枝上,忽然“呀”一聲大叫,箭一般筆直地射遠了。可是這裏的烏鴉卻叫聲頗溫柔,並不覺不祥。

這麼舊的書,存在這麼舊的'地方,光陰好似也是幾百年前的光陰,寂寞安詳,任憑別處流年改換,鶯鶯燕燕。

出門東復東,又向南行,路過一片水,遠處又有白塔和紅色的宮牆。兩旁槐樹蛋圓的葉子盡皆落盡,只餘僵枝如焰,灼燒着天空。天上一輪冰月,似乎敲起來有銅磬聲,看顏色就覺得冷。

是真的冷。像有火在燒,臉上火燒火燎。棉服像是紙做的,腿和腳快沒有了知覺。

大約七八年前,來看冬風蕭瑟的頤和園,一汪凍水,滿塘蘆葦。風從身後吹來,亂髮飛揚。可是奇怪,竟是不覺冷。因爲那時還年輕。

不知道老北京的人怎麼過冬。教書的,賣報的,叫賣“半空兒”的,擺小攤賣紙菸的,拉洋車的,冬天穿着厚墩墩的棉襖棉袍,老年人攏着袖子蹲牆根。大家夥兒早晨吃豆漿油條,中午吃烙餅卷大蔥,有錢的吃鍋子,銅鍋涮羊肉,蝦米皮豆腐熬白菜。

現在的北京沒那股味兒了。人多。車也多。樓也高。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人聲喧闐,也沒有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因爲知道天上沒有人。

現代人的現代科技殺死了古老的想象和天真。

天明去故宮。腳下踩的磚坑坑窪窪。皇宮裏講究“金磚鋪地”,其實不是金磚,是質地極細又堅硬如鐵的青磚,原來也抗不過風雨和時間。什麼人在這些磚地上走過?皇上麼?王公大臣麼?后妃格格麼?宮女太監麼?如今公卿已變塵土,美人早成枯骨,宮娥宮監拋家別母的辛酸淚眼也早湮滅進浩浩煙雲裏面。

那金絲楠木的皇座,據說五六百塊錢一克。那藍色的景泰藍香爐,說是幾百年都沒有生個鏽,褪過色。那皇后鋪在炕上的錦緞,紅紅白白的龍鳳和祥雲朵朵,金線銀線織就,巧手繡女不曉得要勞碌多少個日日夜夜。繡女入宮做活,從少到老,不許出宮,只爲巧手誤平生。皇后睡在這樣龍鳳呈祥大紅喜字的牀帳裏面,她可歡喜?她亦是一入宮門深似海,此生再也不能出宮來,而自家男人,此刻不定睡在哪個妃嬪的溫柔鄉。

御花園裏有一棵死樹,長滿疙裏疙瘩的樹瘤,好多人照相,導遊目不斜視走過,一邊說:快走,快走。過後他說皇宮裏怨婦多,一腔怨恨無處訴,就對這棵樹說,這棵樹就長滿了毒瘤似的東西了。

真是殘酷啊。真是殘酷。

金壁輝煌的皇宮院,棵棵柳樹映在碧藍的天上,枝子被日光曬得成一條條金線,擡頭仰望,如飛瀑流瀉。滿城冬色宮牆柳。

真冷。可真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