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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田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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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校區教學樓門口的電子倒計時鐘顯示着兩個鮮紅的數字——16。還有16天,坐在教室裏的這些正埋頭苦讀的青年又將走進考場,然後雲流星散。從教二十年,雖然每次學生的離去都會產生或多或少的感傷,不過當面對又一羣端坐於面前的可愛的新面孔的時候,那些本來就已經飄渺的影子便會逐漸黯淡以至於消失。在那些衆多已經早就遠去的身影中,卻有兩個人一直在我的視野之中,他們遠行的艱難的腳步一直牽動着我的神經。田野便是其中之一。

學生田野散文

1997年,我在老家縣中學任教。高三那一年,班上一下子收進來三十多個複習生,本來就有七十多人的班級竟然擠了一百多人。學校決定停止收生。停止收生後的第三天,突然有一個男孩子敲開了我的家門。我一看,吃了一驚(請恕我這樣直說),他的長相實在太不敢恭維了——身材瘦小,身高大概一米六多一點;頭髮稀稀拉拉,亂七八糟地貼在頭頂;上身穿了一件皺得彷彿剛從枕頭下扯出來的烏皁皁的白襯衣,下身是一條齊膝蓋的超寬大短褲;腳上踏了一雙藍色塑料拖鞋。尤其讓我吃驚的是他那長相,一嘴亂七八糟的牙齒,大部分都暴露出來,在你面前一站,立即就會使你忽略其他信息而唯餘一口暴牙。他站在我家門口,有些侷促不安。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他漲紅着臉,似乎很痛苦的樣子,終於鼓足了勇氣囁嚅着:“我想到你的班上補習。”“學校已經停止收生了。”我說。“你就收下我嘛,老師!我是學美術的,我的美術成績很好!”他說話開始變得流利了些。我說:“你最好去找一下學校的領導,他們同意的話。你就來吧。”這時我突然發現他說話似乎包不住口水,只要一開口,口水就要從嘴角流出來的樣子。他站在門外還是不知所措的樣子,看來本來還想說什麼,結果就這樣身子晃晃悠悠地憋了好一會,大概覺得是有些絕望吧,突然就轉身咚咚咚地跑下樓去了。下午我上課,就發現他已經坐在了教室最後的那個角落裏了。

過了幾天,學校開始清理收費情況,這時我才發現他還沒有交費。我把他叫到辦公室,先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他叫田野。我說,你是不是還沒有交費?他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便深深地勾了下去,彷彿犯了大錯的樣子。我沒有再追問,只是說你儘快把手續去完清吧,免得學校清查起來不好說話。他默默地退出去了。晚上,我在辦公桌的抽屜裏看到了一封信,落款是“田野”。信中說,他家在一個很偏遠的山區小村,家境貧寒,母親雙眼失明,父親已經接近六十歲,在廣東的一個磚廠打工,父親說了寄錢回來,但是錢還沒有寄到……他請我幫他向領導求情,寬限一下時間。又過了幾天,我瞭解到他另外一個情況——常常不吃早飯。聽別的同學說,他的家的確很貧困。這讓我心裏開始升起沉重而愧疚的情緒來。時間又過了將近一月,學校通知要到各個班逐個清理交費情況,我把田野叫過來,問他交了沒有,他還是搖搖頭,要哭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心酸,就拍拍他的背,說沒關係,你去上課吧,我幫你說說情看看吧。他默默轉身走了。我其實是麻起膽子在學校把他給瞞了下來,然後我告訴他,學校同意免除他的補習費,你就安心學習吧。他連聲說了幾遍“謝謝”,嘴角的口水就要流下來了。

通過一年的補習,他考上了四川美院。七月底,天氣熱得要命,我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中午,突然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一個又瘦又黑又矮小的老頭兒站在門口,頭髮花白,亂糟糟地粘在頭頂,一臉灰白鬍茬,一件破舊的黑色T恤鬆垮垮地罩在身上,一雙黢黑的腳上穿了一雙已經不多見人穿的草鞋。你找誰?我說。我是田野的爸爸,田野考上了大學,我來感謝你!他這樣說,竟然很有些羞澀。我趕忙讓他進屋,他急忙擺手,說不了不了,我就站在門口說兩句話。我要拉他進屋,他堅決不進來,還往外退了兩步。他站在樓梯邊上說:我家田野讓你費心了,我們全家都感謝你,你是個好人,我們鄉下也沒有啥子好東西感謝你……我正要說什麼,他卻突然轉身蹬蹬蹬下樓去了。正要關門,突然聽到門後有響動,伸出頭一看,地上一個蛇皮口袋,還在微微蠕動,嚇我一跳。用腳輕輕踢一下,裏面一聲大叫,突然從一個破洞裏伸出一隻公雞的腦袋來東張西望。

後來聽說幾年的大學生活,田野是過得很艱難的。他的學業很出色,可是由於家境貧寒,人長得又不咋樣,所以他基本上是孤獨地度過了他的大學生活的。他給我寫過好幾封信,但是他並沒有談及這方面的情況,只是說他的雕塑和油畫很受老師賞識,還說過他在學廣告設計。畢業的那個暑假,他突然來看我,他說他沒有得到畢業證書,我吃了一驚。他說是因爲學校要他交一千五百元的什麼費用,他交不起。他看起來還是那樣瘦小,還是那樣羞澀,還是那樣一副讓人看了難過的尊容。但是一說到他的專業,他才稍稍顯示出了他的自豪和自信。他參加了無數場招聘會,可是沒有人要他。我說你願不願意教書?他說當然好。我就把他介紹給我以前工作過的一所區中學,校長答應了。出於對他家境的同情,校長給他的報酬還不錯。因爲沒有教師資格證,無法正式調入,只能作爲編外人員。田野很滿足,開學不久,他就拉起了一個將近一百人的美術培訓班,把美術培訓的課外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校長很高興。第一年高考,全校考上美術專業的學生達四五十人,在一個升學情況極不景氣的中學裏,爲學校的升學任務的完成立下了大功,他的名聲一下子就在縣內傳開了。

然而,第二年開學時他卻突然離開了那所學校。原來他不屬於學校的正式編制,縣教育局某個領導美術專業畢業的女兒要分配到這個學校去,田野也就只好讓出位置另謀出路了。校長給我電話上說:我也沒有辦法,其實我真的很欣賞田野的'!我心裏想,說這些還頂個什麼什麼用!

失業後的田野突然“失蹤”了。又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他突然到學校來找我,我才知道他這兩年都在重慶打工,在兩個裝飾公司幹過,沒掙到多少錢,剛夠養活自己,但是他學到了不少房屋裝飾方面的本領,他打算回縣城來自己搞個裝飾公司。他已經在汽車站旁邊租好了房子,看樣子要準備認真幹一場了,我很爲他高興。他現在說話比起以前要自如多了,這可能與他曾做過一年老師有關係;只是他那一身穿着實在也沒有多大的變化,通身上下總覺得是烏不烏皁不皁,皺巴巴的樣子。我說,你是個大小夥子了,該談女朋友了,穿着上還是稍微講究一下吧!他臉緋紅,說哪個看得起我啊?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聽他說都在縣城和另一個鎮上帶着幾個人在幫人家裝新房,我爲他給自己找到了新的生存之道感到由衷的高興。

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要送我個禮物。一會兒他就過來了,腋下夾了個牛皮紙包着的東西,他打開來,原來是一幅油畫,畫的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有幾隻白色的羊,畫布直接繃在一個木框上,畫框都沒有。簡單說了幾句話,他就匆匆地走了,我連謝他都還沒來得及。接下來的大半年時間他又消失了,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回答是停機。後來我離開縣城來到成都。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我熟悉的那種特別的期期艾艾的聲音。你是田野嗎?你在哪裏?——我有些急迫地問道。他告訴我他在浙江溫州。這個傢伙怎麼又一個跟頭翻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呢?我很意外。他才告訴我他原本在重慶一個美術裝飾公司打工,老闆覺得他的雕塑水平相當不錯,便派他到溫州去負責一個廣場的雕塑工程。我問他感覺如何,他說還可以。這話讓我有些欣慰。我接着問他,耍朋友了沒有。他還是那句話——哪個看得起我喲?

大概又過了半年時間,他又打來了電話,這次他說是在東莞了,在一家廣告公司跑業務。我再次問他談了朋友沒有,他沉默了一會纔對我說:老師,你就不要再關心我這個問題了吧,我這個醜八怪真的沒有哪個女孩子看得起的,我也沒有這樣的想法了……然後就掛了。這次掛了電話,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得到過有關他的消息。

已經三十歲的田野,還在這樣似乎茫然地四處奔波,這讓我心裏有些感傷。他並不笨,他並不懶惰,生活給他的機遇不可謂多,但是也不可謂不多。然而,機遇卻常常在中途就拋棄了他,使得他不得不再去尋找,再失去,再尋找……也許是家境的貧寒給他靈魂深處埋下了自卑的種子,不佳的長相讓他失去了太多的自信。我總是感動於他的真誠和善良,但是又爲他那種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德性而難過。已經將近兩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但是我相信他絕對沒有忘記我,我敢肯定在今後的某個時候還會接到他的電話,甚至他像原來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更希望,到那時我看到的是一個有了全新生活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