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風吹過芍藥紅散文

清晨散步，經過學校北牆外的後小院。誰栽種的幾株草本花，不小心跳入了我的眼簾。開始我疑心那是牡丹，仔細端詳才覺她是芍藥。

五月要來，花開正好，紅紅豔豔的堪比牡丹。三十年沒有見，一種親切感撲面來。走上前，一朵朵去讀，有一種貪婪的慾望。這個陽光如水清晨裏，我看她羞成一朵朵腮紅。這種嬌羞的美，彷彿只有年少待在閨閣中的女子纔有。特別是那些花骨朵兒，更裹得緊。一層層，包着薄如蟬翼般的粉衫。只低頭斂着微笑，不敢張狂。這是誰家的女子，在這個霓虹千丈的歲月裏，仍能保持這一份安靜着的鎮定自若。陽光不來，她是不願打開的。彷彿一打開，怕要被人佔了便宜。所以她要躲，躲在花開傾城的紅塵外。只以草的名義，開一種藥香樣的花。

風吹過，一陣陣香，順着小巷跑過來。這種香，有一種滑滑的明亮着的綿柔，像流淌的歲月。絕不似桃花流水，讓人看了一眼就要惹出一種非分之想。也不似月季般只顧濃烈，更不像海棠只因淺淡。總之，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書香氣。彷彿一個女子，着一身粉嫩，坐在綠藤環繞的石階上，正偷偷地讀她的《西廂》。那種好，恰似紅樓中史湘雲醉眠芍藥茵了。靠近她，眯着眼去嗅，一股芳醇入懷，暗暗悄悄入了人的夢。不敢再貼近，怕貼得太近，自己會走不出來。若是真地吻着她了，肯定會醉得不成樣子。那種醉，怕要比湘雲還得要深紅幾許。

我知道，爲什麼春天她不開花了。春天裏，花開無數，且有些兒亂。她不喜這種亂，她要的是一種田園式的靜逸。若把她比作一個女子，也算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子。等花們都開好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一點點綻放。她不想讓喜歡她的人，在亂花中漸漸地迷了眼，更多是迷了心。花開半夏，她只要你對她一個人好。

記憶裏我的年少，幾乎是滿滿的這樣的芍藥紅。我喜歡這種雲朵一樣的芍藥紅，陽光裏有一種放肆着的矜持美。那種美，只開在陽光裏。沒有陽光，芍藥只長葉不開花，或開花異常。我喜歡一切陽光燦爛的美好，它能給人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

小時候，家裏人口多，每一年都要入不敷出。爲能減輕點生活上的壓力，祖父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些芍藥的種子撒在樹底下，想賣些根鬚來養家。起初只是些小苗苗，就不見花開，可就是找不出原因。後來種得多了，才見有陽光的地方冒出十幾朵粉色，也只是開得萎瑣。後來才知道，陽光是它的生命，沒有陽光，打死它都不會綻放開來的。它的根是極其有用的，曬乾後可作藥賣。那樣的年代，吃飯都成了問題，開不開花不甚重要。只要它的根還能換回幾個零用錢，便足夠了。第二年，果真見了效益。後來三姥爺要種，大老爺也要種。再後來，許多人都來尋種子和根鬚。我記事的時候，芍藥被當成經濟作物，幾乎家家戶戶的自留地裏都栽種。一到五月，半個村莊都是片片花海。

我最喜歡掐那些粉嘟嘟的花骨朵兒，裝進有水的瓶子裏。放在窗臺上，或放在書桌上，讓花香彌散開來。雖然沒有根系，不見陽光，可那一朵朵粉紅和玫紅，仍能保持好多個日子。有時候，能保持好幾個禮拜。那時，風吹過村莊，一個村莊都花香襲人。風吹過學堂，滿學屋都是芍藥花的清香氣。在這綿柔的'花香裏，我們度過一個個歡快的年少。

記得一年端午，我和姐採了好多芍藥花的骨朵兒去街上賣。好像是二分錢一枝，沒想到有那麼多人喜歡她，一個上午便大勝而歸。後來，大家也都學着我們，把那些花骨朵兒拿到四周的集市上去賣。大街小巷，都能聞到芍藥的花香，都能看到我們村子裏的賣花的姑娘和小夥。因爲太多，後來不再能賣得成錢。

後來去鎮上讀書，去城裏讀書，故鄉的那一片芍藥紅，似乎越發的淺淡……

再後來，經過很多城市和鄉村，似乎一直都沒有見。

春來，每每看到其它的花開到奼紫嫣紅的時候，就會不自主地想到曾經村莊裏的片片花海，想起祖父。每次給同學、朋友們講起，我總會容光煥發、眉飛色舞。時間長了，彷彿沒有人再願意聽。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誰還會停得下來，去聆聽你歲月裏那些落伍的碎碎念。一天，我說給兒子，兒子不說話只是笑。我是個喜歡戀舊的人，不是因爲我要老，而是我總覺得那些舊裏似乎有太多美好的東西讓人想起。譬如純真和善良，譬如勤勞與節儉，譬如虔誠與信仰……沒事的時候，時常會就懷念起那些單純美好的小幸福。有時候，一回想似乎不再能停得下來。我覺得，那些碎碎念都是歲月賜予的美好。那時雖然貧窮，可就覺得每一個人都心存一份善意與美好，一份信仰和憧憬。現在，似乎覺得很多人都不再有了信仰，不再相信信仰。就連吃的喝的，都要拿過來仔仔細細端詳一番，唯恐一不小心就要中了埋伏與圈套。人與人之間似乎也多了芥蒂……

那麼多年來，我一直把那些曾經的美好珍藏於心底。我怕自己在漫漫紅塵中，一不小心就會忘了本。書上說，忘了本的人沒有幾個是好東西。那時的天真爛漫，那時的純真質樸，那時的簡單快樂，那時的無憂無慮……覺得都是一筆筆難能可貴的財富。

好多年沒見過開得這麼好看的芍藥紅了，曾一度疑心她早不在了人世。不想，忽然間就這樣毫無準備地遇見了。遇見，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人生難得遇見！

多想摘一朵，放回辦公室的瓶子裏。就像小時候那樣，認認真真地守着她，認認真真地養着她，用一顆溫暖與善意的心。轉念一想，她該是屬於大家的，我不便獨取。好多日子，有事沒事，我都要抽出點時間去那兒看她，我怕她會寂寞。這個五月，多麼希望那個小院子也能夠開成一片片花海，就像我小時候的村莊。

打開窗，陽光裏，我彷彿能看見：風正吹過那朵朵芍藥紅，吹過我花海樣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