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蟲之誓散文隨筆
春日的下午是日遊神細細調製的玫瑰甜酒,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沉醉。
因而春日的課堂是一場美夢,連課間都是微醺的。
老師是個胖老頭,紅撲撲的臉龐,胖乎乎的身子,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然而國籍不掩他的心中澎湃的熱情,他放下教科書,左看右看,朝快要睡着的我搓搓肉呼呼的手掌,問出一句:
“How are you?”
“Fine.”
胖老頭像是看出我睡眠不足的窘態,又走到我身後,搓搓手,笑眯眯地繼續問候。
我左手艱難支起愈發沉重的頭,聽着身後凜凜笑聲一言不發,陽光將我的黑髮照得蓬鬆,沉默是陽光裏間或一陣的春風,悄然無息。
沉默着的我像是一隻離羣索居的昆蟲,在陽光下悠閒地曬着自己新生的翅膀,細細品茗悠閒的含義。
與我臭味相投的,是桌上一枚黑蟻。
黑蟻站在陽光下一動不動,也在享受這連春日裏都少有的柔和日光。時不時信步由天地邁幾步,駐足,搓搓手。
遠離蟻羣的黑蟻再不需要考慮覓食搬運等細雜瑣碎的事,忙碌之後的悠閒是工匠精心雕琢的'古玉,片刻也價值連城。
那蟻必定是從忙碌的蟻羣中悄悄跑出的,歷經艱辛攀上這座木質山峯,它疲於應對永遠無法完成的工作,它不明白爲何自己從出生就要照拂那位巢穴裏的女皇,它不想辜負明媚如斯的春光。
它要離開,將女皇的千秋大業交由別人照料,萬釐江山,總有人願意鞠躬盡瘁;千秋萬代留由他人繼承,時光荏苒,最不缺的就是千秋萬代。
它再不要置身於此。
它要離開。
我驚詫於這小小螞蟻的決心,是它小小胸膛的不斷跳動着的追求自由的心。
那是一顆片刻不能被束縛的心,它厭惡強權,厭惡規定,它厭惡一切形式的束縛,最令它厭惡的是工蟻一出生就要拼命勞作,至死方休的宿命。
風吹日移,桌子亮得晃眼,鈴聲響起,胖老頭跟着節拍輕輕哼着曲子。
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大陸傳來的曲子,我聽岔了聲。
我聽見他說,那是他從小聽到大的曲子。
那是他們國家人人會唱的曲子。
那是他心中最美的曲子。
桌上又多了一粒黑蟻,只是與另一枚黑蟻不同的是,它步履匆匆,對背上柔情萬種的春光毫不在意。
片刻之間它便找到了那位隱士,兩對黝黑的觸角短兵相接,卻沒有我意想之中興師問罪的情景。
那枚與我臭味相投的黑蟻立刻驚慌失措起來,跟着急匆匆走下那座木山。
它要回去保衛家園。
突如其來的想法在我腦袋裏一閃而過,我隱約覺得那是對的。
我覺得,有些束縛本身,是對的。
如果說束縛是黑蟻念茲在茲的蟻穴,如果那蟻穴正命懸一線,那麼我問你,你是救還是不救?
救是飛蛾撲火,是束手就擒,是將你全力除去的枷鎖鐐銬親手戴回己身,是你自己親手拋棄來之不易的自由,是你全力爭取的,也是你親手埋葬。不救是海闊天空,從此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你救了。
可,爲何?
莫不是蟻羣之中還有你放心不下的人,你們曾十指相對,以山海爲誓言,以天地爲盟約?
莫不是家中還有年邁體弱的親人,一日日望眼欲穿,相顧無言?
莫不是松濤太響,春色太滿你不堪承受?
莫不是,莫不是綠絲低拂鴛鴦圃,有情人託春風傳書,思念與春風糾纏,化作聲聲鷓鴣,喚你哥哥!行不得也!
或許都是。
因爲,去了,你是還一隻庸庸碌碌的蟻;不去,你將什麼都不是。
因爲有些束縛本身是對的。
那些束縛有着很好聽的名字,比如宗教,比如祖國,比如愛人,比如父母。
你早知道的,心中沒有束縛的人無論身處何地,也是永永遠遠地漂泊異鄉,哪怕到死,也是客死他鄉。
好的束縛是一根牽引風箏的線,一直偷偷跟着你,悄悄向你訴說回家的路。
我看見一位金髮碧眼的老人唱着他家鄉的歌,我的翅膀已曬乾。
我朝東方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