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仇恨隨風而逝散文

某日，偶遇昔日同事，獲悉老領導罹患老年癡呆，已經嚴重到出門找不到回家的路。聞此消息我不勝唏噓，想不到當年那麼強勢霸道的一個人竟會落魄到今天這麼個窘況。

按理說，得知這個消息後我應該有一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的解恨和痛快，有一種“你也有今天”的樂禍和發狠。然而，連我自己都甚感驚奇的是，當年那麼刻骨銘心的“仇恨”竟然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二十年風雨過後，內心平靜得猶如靜止的湖水，激不起任何波瀾。即使當年所發生的一切事隔多年仍清晰如昨，但心裏卻早已沒有了那個“恨”字，甚至，竟然還帶着一絲感激和對老領導現在窘況的痛惜和擔憂。

想當年，剛剛從學校畢業，帶着一臉憧憬和對這個社會的複雜程度嚴重缺乏認識的我，一參加工作就被老領導安排在身邊。父母親戚包括我自己都對能夠分配到教委，能有這麼一個好的工作平臺，爲將來可以預見的美好前程而歡欣鼓舞，卻不知我的噩運就從這一天開始了。

我一直未明確分派具體工作，單位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指使我幹這幹那。對此，我毫無怨言，年輕嘛，剛參加工作就得勤快些。騎着輛自行車，經常頂風冒雪穿梭於各個學校之間，發送通知，進行所謂的“檢查工作”。我雖不善言辭，卻也看得出來，下面的人根本就蠻不在乎，卻對我的到來明顯表示出牴觸和厭棄，而我呈上去的所謂“檢查報告”卻常常出現在我倒出去的廢紙蔞裏。在單位的日子更多的是收發報紙跟文件，盡幹着些洗洗刷刷掃地抹桌子的雜務，甚至在節假日還要擔着給老領導看家護院的任務。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老領導把我留在身邊，要的不是一個工作人員，而是一個“使喚丫頭”！我不明白，至今也不清楚他爲什麼要如此殘酷地對待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學生，一個爲人父母的長輩，他怎麼就能下得了這個狠手！如果這是有意對我的打磨跟歷練，我感激他。書上不也是經常講嗎，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隨隨便便的成功，都有一段艱苦而難捱的經歷。我甚至還天真地認爲，不久後，自己就將苦盡甘來，委以重任。然而這個激動人心的日子卻始終虛無縹緲，信心和希望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也逐漸幻滅。

我越來越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我覺得再在這裏多待上一天，自己就會給壓得透不過氣來，就得憋死！由於忌憚他的強勢性格，也由於我生性木訥跟幼稚，我錯誤地選擇了一位同事把我的願望和想法告知了老領導。在遭受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或者更直白的說是責罵後，我的工作處子秀不到一年就宣告結束，被他發配到鄉鎮一所極其偏僻的鄉村小學。

在那裏我覺得整個天都要蹋下來了。路途遙遠，我一個周才能回家一次；交通不便，雨雪天陷在泥地裏，我連哭的心都有。每天混跡在一幫中老年民辦教師堆裏，在我極需營養的階段，卻根本學不到半點兒有用的東西。我不想沉淪，卻抵不過浸染；我想奮發，卻看不到曙光；我想掙脫，卻又寸步難行。同學都勸我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否則就真得要徹底沉淪了。我又何嘗不想啊，然而，直到四年後，老領導退居二線，我纔多方託關係調出去。四年啊！我白白丟失的四年青春啊，人生能有多少個四年！想起這些，我恨得牙根都癢癢，他要是落在我手裏，我連殺了他的心都有！那些年，只要一提及他，我就氣得心都發抖。

始至今日，我仍想不明白當年他爲什麼對我如此狠，非得要致我於死地而後快。我自忖跟他沒有任何過節，在當時的形勢下，以他的強勢跟彪悍，我也沒有跟他結“樑子”的本錢和資格。難道他不知自己不能在任上幹一輩子？得罪一個年輕人，對他有什麼好處？我年輕，有的`是時間，即使他不怕得罪我，難道他就不怕我對他的子女施以報復嗎？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就能確定我將來不會時來運轉，具備那個能力實施這個可能嗎？

我承認，就是這個強烈到讓我熱血沸騰的復仇信念一直激勵着我，支撐着我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就是對他滿腔的怨恨支撐着我在新的單位一路披荊斬棘，不斷髮展充實自己；我發誓要混出個人樣子來，盼望着有朝一日，讓他在我面前低下他那顆高驕的頭，承認自己當年的愚蠢狹隘和自私。我要用今天取得的成就讓他晚年後悔不已，我要讓他的子女複製當年我所遭受的不公和責難，讓他晚年永無寧日！只要有這種機會，我絕不會放棄！

那些年，那些日子，我像苦行僧一樣“折磨”着自己，忍受着一切。別人眼裏那些似乎不可揄越的困難跟波折，對我來說都不成問題，與當年我所遭受的不公，與我內心無時不膨脹的復仇慾望，這一切算得了什麼，反而更激發了我奮進的動力。

一路走來，我遇到更多的是關愛我，和真誠待我的朋友。我成功了。我深知，沒有他們的幫助跟扶持，我不會如此快地走向成功，當然這其中也有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當朋友對我的堅忍，吃苦耐勞欽佩不已時，我猛然醒悟到一個問題：沒有老領導當年處處給我設置的障礙，讓我過早就品嚐到社會的酸甜苦辣，人情的世態炎涼，我就不會在人生的低谷，崩潰的邊沿絕地反擊，也就不會有日後的堅忍與努力，更不會取得今天的功成名就。如果當初老領導如一位慈愛的長者待我，憐我，就算與周圍同事一視同仁，我或許也能取得一些成績，但絕不會如此輝煌。是他，用他的強勢、霸道、冷酷、無情鍛鍊了我堅忍、頑強、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性格；是他，不僅塑造了我，還間接締造了我最終的成功。我暗自慶幸：幸虧前進的征途上我又遇到了那麼多友愛和給愛的人，沒讓我的靈魂被仇恨所扭曲而變質。

我越來越不知道到底是該恨他還是要感激他。但我清楚，沒有他的給予，我不會有一個永遠揮之不去的痛苦經歷；沒有他的給予，我更不會成就一個現在的我。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老領導垂垂老矣，我亦不再年輕。人們常說：人過四十什麼都想開了，看淡了，不再追求功名利實祿，也不再計較榮辱得失。是的，我已跟社會達成了和解，身邊有那麼多友愛和給愛的人，我有什麼不知足的？又有什麼放不下的？又何必爲了早已逝去的那段屈辱而一直耿耿如懷呢？面對那段不願回首的過往，我已變得心平氣和，波瀾不驚，無所謂恨，也無所謂愛。對於老領導今天的窘況，施以一個普通朋友式的同情。誰都知道得了這種病意味着什麼，但願老領導的子女能苛盡孝道，讓他體面、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