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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君長辮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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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爲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爲逐春風斜。百丈託遠鬆,纏綿成一家。”詩仙李白早在千餘年前,就給新婚夫婦吟出了如此纏綿繾綣、永結同心的盟誓。想那二八佳人,着寬袍大袖,挽着粗黑的長辮,飾着精巧的髮簪,對鏡一低頭的如蓮嬌羞,勝卻千言萬語。媽媽的長髮,無言地見證着一份無悔的深愛。

爲君長辮留散文

(一)心心戀母結

小時候,不僅媽媽留着小芳似的長辮,也讓我的頭髮一直像春草瘋長着。兒時夢,遙相憶。爸爸種的苦楝樹下在門前撒下的濃蔭,一年比一年茂密。常坐矮木椅上,背靠優美弧線,或者坐方凳、小條凳上,求風風火火的媽媽給我扎辮子,有時三股有時四股交纏,辮子頭當然還扎着醒目的紅毛線。到了四月,槐香傾村,馬尾跟在長辮後面,我和媽媽走到門前小樹林老槐樹下面,長長的竹竿上綁好磨得似月光的鐮刀,一臂舉過頭頂,抻到滿樹的白花間,媽媽麻利地鉤着割着。三下五除二,我就接了一篩子槐米。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啊,隨着歲月的風,一直搖晃了三四十年。母親甩着長辮一幕幕的忙碌,電影鏡頭似的閃爍在記憶的黑白屏幕上。

此刻,不由自主地奔至眼前的一組鏡頭,大概是在六七歲時,和三四歲的大弟跟在媽媽的辮子後面,來到她鋤草的公社菜園。夏末初秋不久的早晨,蟬還在梧桐樹上高叫,此一聲彼一聲地唱和,只是氣勢稍減。一場換季的雨後,天清地爽,晴雲飄飄,我們高高興興地步入大園子裏,種種蔬菜鬱郁鬱蔥蔥。一關上園門,媽媽忽然神祕地轉身,對着鳥雀般嘰嘰喳喳的姐弟倆,以食指壓脣示意禁聲。然後變魔術似的,長辮旋舞,使出彎月似的鐮刀。眨眼間,“嘩啦”一聲,一株比我們高得多的甜高梁,躺倒於地。長辮繼續飛舞,把高粱杆剁成節,我們仨就蹲在菜園一角,鉚足了勁,用牙齒咬破翠玉般的杆皮,咀嚼出絲絲清甜,美滋滋地享受那入心入肺的無上美味!後來儘管食盡天下甜品,喝過機器鮮榨的甘蔗汁,其滋味都無法與童年的這次“偷食”相媲美!

記憶中媽媽的辮子,最長跨腰過臀。由於長年的田間勞作,也根本不適於留到小腿跟上去。因這纏繞在秀髮間的縷縷清香,我從小就非常迷戀母親,迷戀她一桌儉樸而美味無比的飯菜,迷戀她散佈在春夏秋冬寸寸光陰裏的一顰一笑,迷戀她勤勞的巧手種滿家中角角落落的氣息。即使我已經亭亭成大姑娘了,對於母親的每次離家,都是千般不捨;對她的返回,自是萬種期盼。哪怕她只是早起趕趟集,賣些田裏春生的蔬菜,夏天的綠豆,秋天的稻米,我都焦灼難耐,一遍遍地步出大門,走到村口遙望母親回家的方向,是否甩出了烏黑的長辮?是否又帶回了我夢寐以求的一支鋼筆?或一個筆記本?等不到時,心中的失落惶然,如家裏的幾隻小花貓跳入心裏,抓得傷痕累累。怏怏地回家等上一陣,又止不住地想媽媽了,於是又放下手上剝的豌豆,或者削的土豆,起身到巷子觀望。小路的那頭,哪有半個人影兒?心裏千萬遍地呼喊:“媽媽呀,快點回來吧!”再回家把竈膛燃起,把米煮上,又一遍一遍飛跑出去看……直到媽媽的大說大笑像太陽一樣躍進家門,內心的煎熬纔算瓜熟蒂落,吵鬧的弟弟們也都破涕爲笑了。受盡“相思之苦”,如此“作繭自縛”,絲毫不亞於成年後的戀情,所以至今念念難忘。

現在想來,許是那時物質生活的相對貧乏,孩子們除了玩捉迷藏和跳房遊戲外,基本沒啥玩具,在電視出現在老百姓家中以前,我們的情感無以爲寄,只能絲絲縷縷牢牢地系在父母雙親身上。父母不在家時,小時,我和弟弟便哭得死去活來,稍大之後亦如同缺臂少腿,坐臥難安,思之念之也就情有可原了。

(二)母愛如髮長

頭髮多長,母親對家的愛就有多深。年輕的媽媽多像一朵紅蓮!

我的家鄉處江漢平原腹地,位居風光秀美的東汊湖邊,一湖的紅蓮是最美的名片,擋去了多少炎夏溽暑。就是盛夏的清晨,鳥聲清涼,也透着蓮香。母親早早地起牀,穿了白底藍碎花的襯衣,青褲子,就忙着漱口洗臉,對鏡梳妝。妙手過處,黑瀑如鏡。鏡子裏的母親,白膚黑睛,高挺的鼻樑,淺淺的酒窩。比牆上貼的畫美人還俊三分,可是她哪有時間孤芳細賞?

無止無盡的家務、農活等着她,父親、我和弟弟們一刻不停地需要她,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們需要她張羅做鞋織襪(打我生下就不見爺爺奶奶,父母一貧如洗如白手成家)。媽媽究竟有多少操不完的心,自有她的長辮懂。每次理妝,她只好匆匆劃拉幾下,立即放下梳子,再雙手並用,束攏秀髮,三分天下,一會兒就編出一條粗麻花來。忙忙地又到早醒開晨會的雞籠前,開門放出滿地飛跑的大公雞、黑母雞、花閹雞,黃小雞,家裏一下子沸騰起來,裏裏外外像夏天一樣火熱。母親扔一地穀子,“雞羅羅”叫喚一番後,奔出門就邁着碎步,一路小跑,提了父親從水田、湖裏捕捉的泥鰍、鱔魚或者鯽魚、烏龜去賣,換的小錢,補助我們讀書之用。

直到我上初中後,母親仍留着濃雲似的烏髮。媽媽種地,養貓狗雞鴨鵝。暮春的一個週末,照例從學校返家,帶回一堆髒衣和吃空了的醃菜瓶。一進村子,望着家的方向,就見媽媽挎個竹籃要下地了。一陣飛跑,大喊,驚得媽媽的長辮掃過一籃“嘰嘰嘎嘎”的叫喚。家裏家外忙個不休的媽媽,竟然想出這等一箭雙鵰的妙法,把新養的鴨鵝寶寶們帶去秧田,在她忙着扯草時,這些小尾巴就能在水田裏覓食,撲騰,玩耍個痛快。

就是農閒時,媽媽也閒不下來,陀螺般轉慣的辮子,繼續在屋檐下飛翔。家事總比辮子長得多,千絲萬線,理不斷,剪還亂。等打理完家務,媽媽就在家打草包,在簡單的機械上腳踩手舞,不分晝夜,坐在簡陋的木製草包機前,辮子一呆,就把白晝變成了黃昏,又把深夜變成黎明,把一根根平凡的稻草變成支持水利建設的`編織袋,把艱難困苦的平常日子變成金光燦爛的希望,同時也換來不少日用錢。有一年春節,父親帶我們姐弟四處拜年,母親足不出戶,廢寢忘食,打出的草包堆滿一屋!

後來,父母一擔一擔地肩挑去八里外的收購站,踏出滿腳的泡,賣出的錢,遠遠超出我們姐弟的學雜費。母親就是這樣長年累月地在農活之餘,家務之外,日夜打理着這項撈外快的苦差使,近15年之久,從幾分錢一個漲至幾毛錢一個,所得積少成多,是父親外出務工時家裏的油鹽醬醋,是裏親外戚送迎往來的禮金,是我們姐弟的日常用度,是春節的花衣,是我心愛的學習資料。

媽媽的辮子,又黑又粗,僅用桑樹葉的汁洗過,便烏黑油亮,清香襲人,正如她的勤勞能幹、賢淑端良,在村中屈指可數、無人匹敵。父親自可放心去外謀生掙錢,平日家中事無鉅細,何勞他半點操心?只有夏季“雙搶”忙收忙種的節骨眼,才能盼回爸爸。他每次回家,都是小家盛大隆重的節日。而他每次離家,都是依依又依依,揣着媽媽一針一線納的布底縫製的新鞋和花鞋墊,都由媽媽甩着長辮送出村很遠很遠。

最讓父親和我們一生愧疚不安的,是我上高一的一次秋收。父親去陽咸陽幫人養魚去了,極少能回家種地幹活,家裏的大攤子全部扛在母親的瘦弱肩頭。地裏忙不來的事,如耕田耙地,就由母親跟左鄰右舍的伯叔們換工,給他們家插秧扯草。那一次,母親一人收割了三畝稻穀。下午竟然下起暴雨來,纔回家炒了碗白菜,煮好飯的母親,來不及吃一口,就慌慌張張地奔到地頭,搶着抱谷、成捆、碼堆、挑回……沒有一個幫手,鄰居們各搶各家的稻。黃昏時,幸好在校住讀初中的弟弟趕回了家,幫着又累又餓的母親,咬牙堅持到天黑透了,兩人摸着捆完了全部的稻穀。我的母親,男人似的母親,生生累病了!躺了幾天,只是吐黃水,粒米不能進。第三天,弟弟要去上學了,她才掙扎着爬下牀來,撐着給他做飯,準備換洗衣物、生活費……這次病後,母親一下子老了,白髮忽生,那一條飄過我成長天空的長髮,從此被時光老人收走了。

寫到這裏,不禁淚如雨下,就像父親一樣,我怎麼能原諒自己?母親一向生病都不去看醫生,不管是感冒,發燒,還是嘔吐,不吃不喝地躺個三兩天,起來就又恢復如常了。多年來,我們竟然都已經習慣她這特殊的治療方法。後來,學習了儀聖王鳳儀老善人的“性理療病”,始知我大字不識的母親,就是地道的踐行者。她一生無慾無求,從不怨天尤人,一切包容海涵,苦樂安然順受,貧苦視若等閒。自然從來不會因怨恨怒惱煩生病,所得的那些病,無不從勞累上來,所以歇下躺一躺,吐一吐,排出毒氣,百病自消了。也算是老天慈悲啊!

還有一次,我兒不到一歲時,母親爲了給他佈置一個乾淨的小房,登高糊牆時不慎摔倒,傷了右腿腳踝,不得已被父親架去醫院綁上石膏繃帶。當時弟弟還在念大學,二老正在我工作的小城裏擺早點攤,給他供應高昂的學雜費。這一場意外,只得暫時中斷了生計。可母親哪裏閒得住?憐我一邊育兒一邊工作辛苦,叫先生把兒子送去,她拄着拐帶了兩個多月!後來,又等不到百天就撤了石膏,忙着做早點,致使現在一到雨天就隱痛難忍!

母親,我們欠下的鉅額舊帳新債,如同您逝去的一頭秀髮,如何數得過根數來?不孝之子,何曾還過您一絲一毫?

(三)我亦長辮留

我在鄉下從來沒有遇到辮子美過媽媽的女子。

我那勤勞美麗的媽媽,稟承了外婆渾身的優點,即使在田間烈日下操勞半生,依然膚白若梨,臉賽桃花,鼻樑端直,嘴角盈笑。後來在城裏見過一個飄逸的高個子女子,兩條長辮真留到腳跟了。悄悄地尾隨她款步而去,看那辮子貼着背臀輕輕起伏,真如兩條水蛇在綠野間蠕行。我緊緊地跟着,悄悄地打量着,恨不能把那辮子搶到自己身後來!

到自己會梳頭了,也喜歡留長髮扎辮子。有時和小朋友們互相幫忙扎辮子,還纏上時令的鮮花,如春天的紫雲英、薔薇,夏來的梔子,入秋的野菊,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如輕盈的蝶飛過流年。後來,自己可以把辮子紮成各種樣式。隨着媽媽長辮的消失,我更加呵護一頭馬尾,很少短髮。偶爾的幾次,爲着生養兒子,或者生病,咬牙剪去了長髮,惆悵良久,繼而又任短髮瘋長起來。那留過的短髮,只是長髮與長髮之間的一次短暫的過渡而已。

長髮伴我結識先生,長髮也是聊寄相思的信物。長髮又伴我走進潔白的婚紗照,伴我孕兒哺子。伴我與家人相濡以沫共飲悲歡,也將如女蘿與兔絲相纏,必將伴我與先生攜手邁向夕陽。一剪素心如發,一懷癡情難改。這麼多年來,何曾改過呢?近年來,看到媽媽突然在我面前矮下去了,而那烏黑油亮的辮子隱隱還在眼前晃動着。所以我不但留着一頭秀髮,而且從來不染色、不燙卷,自然清爽,天然到底。

媽媽的辮子沒了,所幸我的尚在啊!勞碌紅塵這些年,我還養成貯存落髮的痞好。無論居家還是外出,每晨梳頭,必細細地撿拾了落發,收藏起來,再放置在一個個錦盒裏。並非有削髮爲尼的斷塵之想,也並沒有多想這幾盒秀髮的最終去處,只是不忍落髮被隨意踐踏。曾子在《孝經》中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收藏秀髮,是收藏平凡母親一生的情與愛,是傳承母親辮梢中深藏的善與美,同時難道不也是在收藏着我今生今世的不了情嗎?

春來就梳起了麻花辮,每晨對鏡,梳理着現世靜好、緣定終生。上街碰到本地的小吃麻花、天津的巨型麻花或者辮子形的饅頭、麪包,總覺充滿了濃濃的情味,令人垂涎,胃口頓開。

多麼神奇的辮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