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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在童年裏的老院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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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每每夜半,我的夢就啓程,穿越那一彎山水抵達青草葳蕤的故鄉,尋找丟失在童年裏的老院子。

丟失在童年裏的老院子散文

老院子瑟縮在長夢裏,瘦骨支離了。那些曾令鄉鄰們羨慕過的青磚和紅瓦,早已被秋風撿走,丟在馬家槽的塘土裏,嚶嚶哭泣;那些曾令至親們讚歎過的長椽和鬆樑,也已被冬雪壓斷,添在叔伯家的竈膛裏,噼啪作響。我從夢中驚醒,披衣長望,一片月華入窗,覆蓋住滿地憂傷。

這絕不是童年裏的老院子。童年裏的老院子是蓬勃的,它端端正正地矗立在山落裏,雖無奢華,卻也是堂皇的。

一直確定,那該是山村裏最爲氣派的建築了。雄闊的磚門,粉白的圍牆,青磚,紅瓦,水泥石階,雕花門窗……每一樣,都顛覆了泥坯牆的枯黃和鄉鄰們的想像,人們在夕陽下慨嘆,原來棲身的院落竟可以修葺的如此色彩斑斕。

更讓鄉鄰們豔羨的,是那些撐重支脊的松木長椽和大梁。上好的木料,精緻地切割成段,齊整地架在院牆上,散發着清新的木香,彰顯着新房的檔次與質量。

這樣的結合,註定是雄闊與大氣的。一如父親的品格。父親是新院子的謀劃人和構建者。他並不是一個虛榮的人,多少年來,他默默用細心和勤快經營着自己的生活,節衣縮食裏的積攢,才完成了這樁平生最浩大的工程。

起初,老院子裏僅有父親分家時所得的三間土坯房,它們衣冠不整地擠成一堆,窗戶上沒有玻璃,院牆上沒有莊門,空曠破落的猶如生產隊棄用的飼養場。我出生的那年寒冬,大雪斷煤,父親阻擋不住門窗裏灌送進來的冷風,無助地坐在牆角里偷偷抽泣。

那些夜晚,父親點了煙,一個人在老院子裏踱來踱去。他年輕時受盡飢苦,再也不願妻兒繼續被風雨吹淋,就暗自發誓,一定要加蓋幾座像模像樣的新房,徹底修葺老院子。

這樣的擘劃激勵着父親,農閒下來時,開始帶着母親披星戴月地拓土坯。青磚昂貴呀,全用,經濟上消受不起。父親想了,新房的側牆和後牆以及院牆,是要用用土坯的。他用腳步踏量出距離,然後乘以高度,詳細地計算出了土坯的用量,準確無誤。

不要以爲月下拓土坯是件浪漫的事。先要挖運土方,而後粉碎柴草,兩者混合反覆攪拌後,將泥一鍬鍬扣在土坯模子裏,踏平夯實,提模成型,待秋風烈日下晾曬乾燥後,再一塊塊碼起,備候建用。泥水裏浸泡的日子必是苦的,但父親卻眉頭彎彎地笑着,他把汗水一滴滴灑落在老院子裏,撿拾起安居始能樂業的堅定信念。

然而從籌劃直至動工,又耗去父親六年光陰。我六歲那年的初夏,老院子終於在隆隆炮聲裏破土重建了。

父親滿臉喜悅,燦爛的笑容舒展開歲月的皺紋。那些磚瓦和木料,是他一塊塊從山外購來的;那些幹活的泥瓦匠人,也是一個個衝他名字趕來的。父親用自己的一副熱腸,結交下方圓八百里的友情,他的名字就是一塊招牌,只一聲招呼,他們就心甘情願樂呵呵地來了,山裏人樸實,也不計較金錢的多寡,慷慨地跳入泥漿,只爲一個交情,抑或酒中的一句諾言。父親斟滿醇酒,熱情地招呼着鄉友,生怕招待不週,留下不可彌補的遺憾,違揹他處世的準則與風範。而後也蹚入泥水,挽起雙袖,親自爲新房添泥,至於他的孩子,則疼愛地放在一邊,連抱塊磚瓦都不許。就這樣,新院子在情義酒與歡笑聲裏砌壘完工了。琉璃瓦,雕花窗,出廊柱,已經稱奇山鄉,父親卻並不滿意,扒了傳統的山居火炕,喚木匠置了新式的木牀添進新房,一時鄉野驚動,觀慕者紛至沓來,無不稱讚父親的慧心與時尚。

我得意貪戀的,卻是那間小閣子。那是堂屋後面拓展出來的約莫十平米的閣房,建房時父親突發奇想加蓋的.,與堂屋連爲一體,裝上櫥窗,垂掛紗帳,精緻,古樸,宛如古代少女的閨房。夏賞朗月,冬觀落雪,真是絕妙的設計呢。每有客來,無不豎起拇指,欽佩父親的匠心。自此,我便陶醉閣中,整日價幻想該娶個怎樣的美妙新娘。

新院子落成後,父親小住幾日,拍拍一裳塵土,又牽馬遠去了。母親將長望的眼神從秋風中收回,隨着落葉,留下一院嘆息。她初嫁來時,真是院徒四壁,連只麻雀都不肯棲顧,陪她消解下思鄉的寂寞。更恐慌的是,深夜無以掩門,那些串鄉的貨郎常常直入莊門糾纏借宿,讓夜難寧。

母親是堅強的,空寂的院落和黑夜並沒有使他屈服。她借來鐵鍬和鋤頭,一鍬鍬削平後院的山頭,墊起院外的打麥場,又掘開四口十米見深的窯洞,用挖出的土方平整了凹凸的老院子。這些艱辛的勞作,枯萎了她的容顏與青春,她亦無怨無悔,與父親同心期守着老院子開工的號角。哪知心願竣好,仍留她隻身守護。想想生活,有時候真是殘酷。也許一切的壯美,已在開花或綻放的過程中就黯然凋失,那結果只是一枚回味的枯枝吧。

我無憂無慮,把小歡笑和童子尿一併撒在老院子裏。這方天地,真是樂土。雕花窗,小閣房,水泥牆……每一處都有我好奇的圖案。我帶着妹妹東出西沒,忘情遊蕩,探尋院子裏每一處角落的祕密,同時也把童年的心事與祕密埋藏在老院子裏。記得雞圈牆頭挖開一尺,我用紅綢包好幾枚硬幣,神聖埋下,期許百年出土後變成價值不菲的古董。這樣的趣事每日自編自演,在我還不及整理封存時,卻不得不離開老院子,去父親工作之地求學了。

從此舉家而遷,門鎖常懸,老院子孤零零地丟棄在秋風裏,我攜帶童年遠行,踏向新的院子與樂土,每到寒暑假日,纔回去清掃塵土,小住時日。細算起來,老院子修茸後,入住的時間累積起來尚不足兩載。這樣長久的荒棄,不免野草滋生,更減了人間煙火的氣息。母親爲此常常嘆息,父親也黯然下來。一生心血的結晶,卻無法守護享用,他們的心情,我那時不懂,自以爲只要有房居住,哪裏不是一樣呢。後來堂叔分家無以居所,父親將老院子借用他們落腳。再後來父親去世,母親帶我到城市生活,老院子徹底荒蕪了。

我清歌邁步,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悠然穿梭,且歌且吟的生活,早已將老院子丟失在童年的秋風裏了,只是偶爾,在思鄉的淺夢裏,才隱隱浮憶起它淡薄的影子。母親佇步陽臺,總是極目眺望,風來,擔心風撿走瓦片,雨來,惦掛雨打漏泥牆,一日一日絮叨着,煩躁我堅硬的耳膜。

那年傳來喜訊,瑞伯要買老院子。母親帶着我和妹妹興沖沖回家,夤夜談判,言盡沫幹,堂皇的院落商定心痛的價格,誰知第二日坐車返回時,瑞伯又在電話裏反悔了。母親無語,我們默默而回,等待下一個真正接納老院子的主人。

魏家打來電話時,出乎我們預料,他們誠懇的語氣,表明了買房的決心。再去,談判,價格又降了好多。賣了吧,再輝煌的建築也經不起風雨的侵蝕和那些撿白食的覬覦呀。更重要的是,生活之手已無情地扼緊母親咽喉,她只有變賣家產,方可延續我和妹妹的學業。

母親默默收拾着東西,把鑰匙解下來,一枚枚交給魏家嫂子,強顏歡笑地叮嚀着。這是她和父親一生的心血,她不放心轉交他人,迫不得己裏的心酸,一個孩子是品味不出的。老院子換了主人,在秋風裏巋然不動,它的悲傷或喜悅也更不是我所能參悟通透的。就在走出老院子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見母親眼眶裏噙滿了淚水,而同時,我的心也縮在了一起,真的疼了。

要說,老院子賣了,以後的風雨,大約與我無關了吧。

可是,這些年常常,我卻將它夢着,總覺得自己把什麼東西丟失在老院子裏了,找找尋尋,卻一無所獲。

魏家住了幾年,移民將去新疆,要把老院子拆了,要把木料和磚瓦卸下,處理變賣,儘量收回些當初購買的成本。我聞聽消息,沒去,不忍看老院子粉身碎骨。前年去找二叔催要羊款,才見到了冬雪中枯立的老院子。

闊別老院子多少年了,我真不敢計算。推開鏽跡斑駁的莊門,輕輕走進,曾經堂皇的老院子,已然斷壁殘垣、滿目瘡痍了,那破敗的景象,生生將我的淚水拽落下來。我撫摩着殘存的琉璃瓦片,在一處裸露的土炕下站定。那裏,父親曾埋下六仟塊積蓄,他去世後託夢給母親,母親挖出,如同夢境真實。還有,我和妹妹出生時剪落的胞衣,也都埋在這裏。我在老院子裏停留了整整一個晌午,不願離去。最後,抓一捧泥土,鄭重包好,我要帶走它。同時,帶走我的童年與記憶,帶走我的歡笑與悲苦,但是,有一樣東西我卻怎麼都帶不走了。

我知道,那是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