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凰散文欣賞
【1】
九月的午後，“秋老虎”正是灼人。山裏的人們正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辛勤忙碌着。少閒月，人倍忙，一年的疲憊與安享盡在這秋日的收穫裏。
沒有一絲風，空氣裏都氤氳着汗水的鹹味。偶爾三言兩語的鬥嘴憨笑，伴着鹹味一併拋在金黃的田野裏。彎腰收割的起身擦汗，小憩抽着旱菸袋的，還有穿梭在壟間的孩童……一切，自然平淡卻又火熱的上演着，沒有配角。
遠處的山路上走來了一個女子，腳步款款。那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走在山路上總看着不合時宜。衣着時尚，但依然不乏有鄉野的味道，多少有着吃烤紅薯伴隨喝着咖啡的感覺。也許，那是永遠無法逝去的鄉土本色，任何包裝都無法更改的圖騰。燥熱的天，女子用一隻手遮着額頭，另一隻手拿着包裹，而午後的陽光卻始終恩賜在她的身上，那麼鮮明耀眼。
田間活躍了，目光紛紛投射到山路上，這金黃的田野裏變了火紅色。炸開鍋的議論一浪高過一浪，如穀穗般飽滿。
“哇，這不是小芳嗎？她咋回來了？”
“看來發達了吧？瞧瞧，那鞋跟，有十幾公分吧？”
“不是說她一直在外打工呢嗎？”
“誰知道啊，沒準結婚了呢？”
“結婚？我看是成了人家的二奶了吧？”
“哈哈……哈哈……”
一聲聲尖利刻薄的話語，縱沒有風，卻依然傳到了山路上。午後的小山村，不平靜了。
那女子脫掉了鞋子，索性光着腳丫，在衆人的議論聲裏，她就這樣熟視無睹的走着。這是一種迴歸本色的做法，就像小時候在山間光着腳丫嬉戲。一時間，快步如飛，向村口那棵老榆樹下奔去。只留下身後一片的唏噓議論，響在田野間。
小芳回家了！帶着大包小裹的東西。傍晚，吃過晚飯的鄉鄰忘記了一天的勞累，大人孩子三三兩兩來到那個平日不曾去的小院裏，因爲今天似乎是來看西洋景一般。孩子的臉貼在窗玻璃上，擠壓出幼稚可愛的變形臉孔；老人們坐在小芳家的炕沿上、門檻上；還有年輕人站在門旁……就連不知道是誰家的黃狗，也伸着舌頭靜靜坐在院子裏。來的人都有着相同的心理，似乎以後茶餘飯後的談資就將在現在新鮮出爐了。誰都想搶先嚐到一口滋味……
只有小芳的爹，悶不做聲的在院子一角，吧嗒吧嗒抽着旱菸袋。小芳娘則在廚房忙碌着，不時地用衣襟擦拭着乾澀的眼睛。
小芳拿出糖果，給孩子們吃；一杯水一杯水的招待着爺爺輩父親輩的；回答着大家對城市的'詢問好奇……小芳不厭其煩臉帶微笑，雖然腳趾頭腫的厲害，但兩年沒有回來的她，是無法抗拒鄉鄰熱情的慰問，即使摻雜着微妙的心理。小芳懂，但她不怪鄉鄰。
【2】
終於天黑了，掌燈時分，人們陸續離開。沒有人敢那麼熬夜，明天還有大量的農活要做。只有花花綠綠的糖紙，在突然起的風中，若蝶般飄在小院落裏……
爹終於按捺不住了，將旱菸袋在炕沿下使勁的敲了幾下，憋了兩年的話語，不吐不快了。
“你說，你到底在城裏做了啥？兩年了，不回家，不聯繫，你到底爲啥啊？”爹有點激動。
小芳低頭不語，蠕動了嘴脣，半晌沒出聲。
“咱家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人窮志不能短啊。你要是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那我這輩子還咋擡頭做人？”小芳爹有點難以自控。
小芳平靜又堅定的說：“爹，我沒有給咱家丟臉，沒有！”
“沒有？那人家咋說你做了二奶？我這老臉往哪裏擱啊？”爹說不下去，抖着手又裝了一袋旱菸。
娘小心的拽了拽爹的衣袖：“她爹，閨女回來了，你就別……”
爹甩開孃的手，繼續低頭抽着旱菸。娘夾在兩人中間，“唉”了一聲，繼續收拾着屋裏屋外。
星星在夜的天幕上眨着眼睛，小芳躺在炕上，美麗的大眼睛茫然於漆黑的夜。她不願多說，更不想多解釋，她還是那個她，沒有做有辱門風的事情。她還是那個可以光着腳走在山間可以上樹摘棗下河抓魚的小芳……只不過，人生裏的很多故事，不經意在她身上上演了。她只有果敢並坦然的接受。山裏人，良心與做人的原則，她懂。
一聲聲蟲鳴在黑夜裏拉響了回憶的曲子……
【3】
那年，小芳決定外出打工。她想走出大山，做一隻金鳳凰，靠努力與勤奮爲自己插上美麗的翅膀，從此在非閉塞的天宇下快樂飛翔。
來到從城裏，舉目無親眼看着所帶的錢即將花完，工作卻仍然沒有着落。那天在勞務市場，生病的小芳等了一上午都沒有一家人僱傭她，沒有吃午飯，捨不得包裏僅剩的一點錢，疾病勞累以及焦慮不安伴隨着要做金鳳凰的願望落空，讓她在起身時一下子暈倒在地上……
醒來，醫院的病牀前站着一位老伯，擔憂的眼神注視着小芳。
老伯姓李，是一位退休幹部。老伴已經去世了，只有一個做警察的兒子和他相依爲命。兒子忙，疏於照顧老人，於是就希望李老伯去勞務市場找一個保姆，做做飯，收拾一下屋子，和老人說說話。李老伯剛到勞務市場，就看見一羣人圍着倒在地上的小芳。於是李老伯就把小芳送到了醫院……
小芳隨李老伯回家了，一個山裏的女孩子，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一個落腳點讓小芳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小芳像對待自己的父親一樣照顧着李老伯的一切，這也是救命恩人。李老伯很喜歡小芳這個孩子，不怕髒不怕累，家越來越像家，小芳將這裏看成了自己的家。就連當警察的兒子回來了，也發現了家裏翻天覆地的變化，內心滿滿的感動。
天有不測風雲，李老伯還是突發心臟病過世了。小芳再度沒了“家”，李老伯的兒子經常在單位，所以小芳當保姆的事情即將終止。小芳收拾好了一切準備着離開這裏重新再找工作。
“小芳妹，不用急着離開，這裏就是你的家。”李老伯的兒子寬慰着小芳說。
“沒事，大哥，我儘快找工作，能找到。”小芳樂觀地說。
“就在這裏住着，我在單位住，空着也是空着。什麼時候找到再說吧，不要着急。”李老伯的兒子又強調了一遍。於是小芳繼續住在這裏，白天就去勞務市場忙着找工作。
可就在這時候，李老伯的兒子卻在執行任務時，因爲駕車追逃犯而摔傷了脊椎和腦部。這個家，一下子完了……這警察兒子還沒有談女朋友……
看着躺在病牀上的李老伯兒子，想着李老伯以及這個警察大哥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想着這段日子自己在這個家裏的種種……小芳，這個山裏的女孩子，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留下來照顧這個無人照顧的英雄。
從此，醫院裏，總看見一個女孩子費力推着輪椅，一次次複查，康復訓練；小區裏，總看見一個女孩子推着輪椅裏的病人在散步；街道邊，總看見一個女孩子一手提着菜籃，一手推着輪椅，不斷講着菜市場的價格，儘管，輪椅裏的人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順着嘴角流着似乎流不完的粘液……
小芳沒時間回家，她走不了。一天都不行，沒有她，警察大哥無人照顧，這不可以。小芳也沒有和家人聯繫，她怕遭到爹媽反對。於是小芳一邊打着小時工一邊用李老伯兒子單位給與的補助照顧着這個家。小芳是義烏的，是奉獻的，只爲了一種回報一種感恩，更爲一顆善良的山裏女兒心。而小區和街道，以及李老伯兒子單位，也爲小芳的態度和選擇感動着，紛紛默默地支持着，小芳感受到了美好的力量。
那天，山裏開小賣部的二奎來城裏進貨，卻冷不防看見了小芳正在路邊給輪椅裏的一個流着涎水的男人擦嘴……
於是，山裏又炸開了鍋，似乎一種確鑿的證據證實了之前的某些判斷。
“這小芳，竟然嫁給了一個癱子。好好的姑娘爲了錢，咋啥都做啊？”
“不知道那癱子家裏有多少錢啊？沒準兒，是個富二代？不然小芳咋願意？”
“小芳爹，你家小芳可出息了，這回你不用種地了，等着享清福吧。”
“準是她爹孃同意的，早就知道，就瞞着咱鄉里鄉親，這和賣女兒有啥區別？”
“不是啥好事，臉都丟盡了”……
那段日子，小芳爹都沒再出屋，只是聽見菸袋鍋敲打炕沿的聲音，從清晨到日落。夾雜着，聲聲嘆息……
小芳娘，也不再和那些女人們家長裏短，她躲着，生怕誰隔着院子的牆喊她……
只有屋頂的炊煙依舊嫋嫋，只有籬笆牆的野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
【4】
那個清晨，山路上多了一些陌生人。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以及穿着警服的人從車上下來，走在山路上又是一道不知名字的風景。小山村沸騰，但卻沸騰的理智。
慰問金，感謝信，授予的大紅證書……小芳爹有些措手不及，那習慣了拿着旱菸袋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臉一陣紅一陣白，額頭上滲出汗珠來。一個老實巴交的山裏人，從來沒有見過這等場面；小芳娘燒着一鍋的開水，拿出擱置很久很久沒捨得喝的那點茶葉，沏開了一杯又一杯茶水。但她的眼睛似乎不再幹澀，充滿了喜悅自豪的光亮。
“你們養了一個好姑娘啊！”城裏的領導握着小芳爹的手，親切又莊重的說着。
“是啊是啊，可親可敬啊，這小姑娘不容易！”
“對啊，社會需要小芳姑娘的善舉啊，這山裏娃，真的不錯！”
“值得學習，值得標榜，不容易啊。”
大家七嘴八舌的讚美，小芳爹終於知曉了發生在小芳身上的故事……
突然發現，小芳爹的腰桿似乎直了很多很多……
那天，小芳爹，這個一輩子都很少出門的人，坐上汽車，扛着一麻袋自己的“特產”向城裏趕去。身後，是小芳娘關注擔心的目光，還有鄉親們捎去的聲聲祝福。那祝福，是讚美，是欽佩。小芳爹一下子覺得，山裏和城裏，原來那麼近。
雞蛋，老母雞，山裏的野菜野味還有鄉親們湊的各種草藥……帶着欣慰滿足，帶着期望和從未有過的驕傲，向城裏，奔去……
“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汽車裏播放着那首老歌。小芳爹笑了，笑出了聲……
山裏飛出了金鳳凰！是的，善良的金鳳凰，此時正在樓下推着輪椅緩慢走着。李老伯的兒子口中含糊地說着只有小芳才聽得懂的話語。小芳相信，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因爲她知道：她不是孤獨的。社會的力量在支撐着她，親情的力量，也正在向她走來。
她分明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分明嗅到了熟悉的山裏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