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那個背影散文

麥子黃了，多數人已收完，我的卻還長在地裏。母親聽聞後，立即不顧路途遙遠，並帶着弟弟的小毛丫趕來。我說不用着急，機器到跟前一時三刻就掃光光了。她非但訓斥我真沉穩得住，且還欲去看個究竟。

等我醒過神，她推着自行車已經下了臺階，任我怎麼費勁脣舌，也無濟於事。左鄰右舍看見我攔不住，一致勸告說，讓你媽去吧，不然她歇息不下。我說，今個的氣溫高達三十八度，田間熱得更是像蒸籠，不想她空跑一趟。

母親甩給我一個風風火火的背影，就迎着太陽的炙烤出發了。唉，母親，您都老了，還這麼執拗嗎？

聽說，你當年在校園就是因爲看上了一表人才、又舞文弄墨的父親，所以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無視親朋好友的勸阻，執意要下嫁。你是大家閨秀啊，與家庭地位顯赫的男孩才堪稱門當戶對，而匹配天壤之別的父親，不是自毀前程麼？

爲此，外公和你斷了關係，外婆也以爲你是使性子；大舅無不搖頭你太任性，二舅接上說，放長繮繩讓你奔，看你能馳騁個什麼下場！三舅心疼你，他雖瞭解你的脾氣和性格，卻沒有智慧和水平說服；四舅除了攤雙手錶示無能爲力，再就是唉聲嘆氣。

姨媽則說，有早一日你會後悔的痛哭流涕；二姨不發言，只是拉着你的衣角，神情抑鬱地抹淚。你的意志仍然這麼堅決，你不但私自拜見了爺爺奶奶，且和村子的人打成一片，最後竟然坐着父親借來的自行車領了結婚證！

母親，你可知道，你的執拗完全是出於心血來潮？你可明白，你的執拗註定了你的一生？你選擇了執拗，就等於選擇了風霜雪雨，你認定目標了？你可曾想過，你的這一執拗，傷了多少人的心；你可曾思考，你的這一執拗，意味着永遠沒有了回頭路？

你說你愛父親，父親也愛你，你們會生一大堆孩子，你們會甜蜜恩愛。你們會共奮進、共排難，你們會攜手到白頭偕老。母親，你就這麼滿懷信心；母親，你就那麼寄自己的想法於希望？父親有什麼特別之處，值得你這樣傾情傾心？

他不過是長得高大帥氣一點，不過是會吟詩作唱、不過是籃球高手。不過就是思想站在時代前端，你就輕易把你的身心交給他，放心嗎？想沒想過，你如此的做法是否過於草率？你是不是猶豫一下，應該給自己留條後路？

嫁妝，你沒有，親人，無一到來，你的婚禮卻熱鬧非凡。全村人都爲你們的相遇，相知、相戀、相守鼓掌。爺爺奶奶更是合不攏嘴、喜上眉梢。不只是你沒要分文的`彩禮，是你的勤勞能幹、是你的知書達理、是你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們。

大家異口同聲說，你擁有的是小姐的身。從小，你就被外公嬌生慣養，被外婆含在嘴裏，捧在手心。姊妹七個，你是最小，無疑受到這般溺愛恩寵的待遇了。家底薄、一貧如洗的父親給你的卻是灰姑娘的生活。

你不難過，也不畏懼，還滿臉紅霞說，愛會戰勝一切。你對所有人說，你的眼光不會騙你，也堅信父親絕不是負你的人。你們的情意綿綿果真經得起老天的考驗嗎？你就那麼堅信，你們會用努力刨出所謂的幸福結果？

你來時的身影是那麼挺拔俊秀啊！你的端莊、你的雅緻，再加上你純淨的笑，大家忍不住讚賞你是精品、極品。下地幹農活了，你麻利，敏捷、靈巧，大家又都說你卓越的身手更是灑脫至極。你的腳步輕盈邁過羊腸小路時，多數人不好意思注意你的芳容，都是趁你走後，偷偷打量你的背影。些許還悄聲比劃着、議論着。

母親，你的背影也讓人爲之嚮往麼？你的背影也成了人家關注的焦點？你預備做一顆璀璨的星，照亮父親的未來嗎？因爲你的愛，父親死灰復燃；因爲你的愛，父親幹勁十足；因爲你的愛，父親重拾書本和歌喉。你說，有愛，就有一切；你說，愛能創造奇蹟。父親說，如果愛能讓你滿足，那麼他願意在所不惜。

現實是無情的、殘酷的，它不是你想象中的童話，你們的風花雪月也當不了飯吃。婚後，有了我和妹妹，家裏就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了。你們得拋下你們的愛情，爲我們掙奶粉。於是，春夏秋冬，你都和父親在田間耕作。又是多少個月夜，別人都進入酣甜的夢鄉，你卻陪着父親勞作到底。

但這根本不夠。我營養不足，醫生說要補充，妹妹時常鬧肚子，三天兩頭吊針。亂七八糟的東西沒地放，至少得添置幾件傢俱，三叔和四叔要娶媳婦，你們必須騰出窯洞。這些都需要一筆不小的數目，靠你們埋頭苦幹，恐怕十年八年，也難如願。

大家都在觀你的走姿。尤其你身邊最親的人，不幫也就罷了，還投來冷嘲熱諷的目光。在你最艱難的日子，父親的腰猛然損傷，患了惡疾的二妹又被小鬼掠去，真可謂雪上加霜。你的人生頓時陷入地窖。你沒有氣餒，也沒有悲觀，更不會崩潰，你說天無絕人之路。

爲了父親、爲了我們，你厚着臉皮，求助村民，甚至附近幾個村子的鄉親們，你皆張過口。大家看到你一個婦道人家說話擲地有聲，大家看到父親講信用、守承諾，都被感動了，隨即同情憐憫地施以援手。對門的大媽，鄰家的嬸孃，更是給予無限的關愛和支持。

你用辛勤的汗水和聰慧的頭腦逐漸改善了貧困的境況。父親喜極而悲，他常常當着我和妹妹的面，淚眼婆娑說，娃她媽，你受苦了，這輩子跟着我，確實委屈你了！你一手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兩個荷包蛋，一手捂住父親的嘴，示意父親別說客套的話，否則，你無法下嚥。

父親不是用嘴巴表現的人，他唯有默默用行動證明着對你的愛。你玩笑說，回報不夠的，得在下輩子，繼續娶你。父親感慨萬端說，來生，還會在坡下的村頭等你。你說不求來生，今生能忠心耿耿跟你和孩子們過就足夠了。父親說，會和你相偎依一生一世。

外公被你骨子裏那份頑強的執拗打動了，外婆也被你一道川的好名聲感染，他們二老終於認了父親和我們。隨後，親朋好友也順暢接受了我們。那天夜裏，你倒在父親懷裏流淚了，是欣慰的淚水，是喜悅的淚水。我和妹妹目睹你燦爛的笑臉，也激動得不知所措。

母親，你的背影仍然出類拔萃，你的背影依舊脫穎而出麼？當你箍了兩孔窯洞，蓋了三間瓦房、家電一應俱全；當你讓全家吃飽穿暖，過上幸福生活時，爺爺奶奶卻嫌棄我和妹妹是女兒，對你時常發泄不滿。你一氣之下走了，緊跟着，父親追你去了。大家如熱鍋的螞蟻找尋你們，你卻在九個月後挺着大肚子回來了。

你執拗的舊病又復發了嗎？還是壓根就沒改過這種壞習慣？計劃生育抓你做手術，父親說讓他爲你赴湯蹈火一回吧，這樣他心裏起碼能好受點。你橫在門口，說兒子要順利生下來，你和父親也要安然無恙。執法人員惱羞成怒說，你不會是特例。你說憑父親的腰腿不好，也應該給一次機會。爭執來去，人家還是不同意，你動用謊言說，取件衣物，這就響應號召。

你從梯子爬到了窯頂，又從窯頂攀到了溝棱，而後跳跑到了通向鎮外的大路上。村裏人獲悉你逃過此劫，禁不住鼓掌喝彩。當你輾轉回家，痛得捂着肚子在炕上打滾，半村年老體衰的老奶奶們拄着柺杖全來了。那時正逢麥黃季節，和這會一樣燒烤難耐，大家都在地裏忙着搶收，她們卻握着你的胳膊喊加油！

你喜滋滋地抱上了兒子，可父親雖說舒了一口氣了，但同時內疚又增加了一道。他不想你爲他受丁點的苦難了，他心疼你勝過心疼他自己。母親，你又恢復了你的風華正茂，你又恢復了鐵錚錚的背影了麼？

你和父親的感情無疑上了一個層次，父親對你還是倍感呵護，你對父親還是體貼入微，隊長說你們的完美結合是典型，然後將五好家庭、模範丈夫的牌子釘在咱們家的門框上。母親，你應該笑纔對，怎麼卻用袖口揩拭眼睛？

弟弟長大，我和妹妹也飛走了，趁着清閒，父親問你要什麼，並說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他會滿足你的任何要求。你不客氣地說，結婚時是多麼恓惶，能不能把地頭的桐樹解成板，給你做一套像樣的衣櫃——你要掛滿大小衣物。

父親爽快地應允了，卻是用他的性命換來的。母親，知道不知道，閻王勾你的魂魄時，父親說，這一生，虧欠你太多，以致無法彌補，如果可能，讓他替代。但他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在你醒來後，抹去你前半生的全部記憶。

母親，您的眼睛不再明亮了，您臉上的紅暈已不在現；您的頭髮不再烏黑、您的身板不再硬朗，您的反應遲鈍、您的腳步遲緩，我明顯覺得您蒼老許多，昔日那個靚麗的您呢，那個敢愛敢當的女人哪去了？眨眼間，您的生命就走到盡頭了麼？

那天，您來，讓我給您下載一首歌的歌詞。我隨口問起歌名，您居然輕描淡寫說“長相依。”

我滿腹驚愕。母親，您從來就不曾忘掉過父親，對不？母親，即使再恨老天的絕情，還是割不斷長長的思念，對嗎？您不打扮，也故意裝懶散，就是等着早日找父親團聚，我猜得沒錯吧？您想過沒有，父親若在的話，准許您這樣折磨、作賤自己嗎？

母親，在你們的結婚紀念日來臨之際，我希望您能爲了父親，爲了孩子們而珍重，並珍惜來之不易的情緣。您的孫兒繞膝，您五顏六色的衣服多不勝數，也就是說山花已經爛漫了，您要替父親笑——咱們全家都要在從中笑。父親是被迫過了奈何橋，卻沒喝孟婆湯。他都銘記和您的約定了，您還刻意和他過不去嗎？向前走，像你那時來一樣，挺直堅毅的腰板、優雅且有風度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