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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天-敘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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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天

我的一天-敘事散文

1991年7月27日

天剛矇矇亮,我就起牀了。

室內雖是涼爽,卻感到空氣沉悶。電風扇呼啦啦地扇着,一刻鐘也不曾停下。涼爽而沉悶的空氣在室內流動着,我喚醒了妻,並告訴她,我今天要去縣城買幾把電風扇給老家的兄弟裝上,也算是補償一下感情。這麼忙的季節,我躲在學校裏,沒有回去幫他們搶收稻穀。我應該去的,我爲自己的偷懶而感到愧疚。

在小鎮上等車,一等沒來,二等沒來,都半個小時過去了。無論我心裏是多麼的焦急,就是沒有一輛車過來。我顯得非常的不耐煩,就放棄了去縣城的打算,來到小鎮上過去那家曾經十分顯赫的國營商店,在那裏買了幾部吊式電風扇。貴一點是要肯定的,我心甘情願地受一點中間盤剝。

回到老家銅盆衝,文兄家剛剛吃過早餐。汗珠還在文兄的臉上往下滴,像有無數條小爬蟲在他的臉上爬着,文兄一搖頭,就篩落了一地的雨。

吊扇的型號是十二吋的,品牌是時髦的飛行牌。

今年的七月比往年要熱得兇一些,願兄家那邊前幾日還熱涼了幾個人,我決定先去願兄家裏裝吊扇。願兄家隔文兄家這邊有兩裏地,去晏了,就會受到太陽的暴曬。

願兄家裏今天無大事,他自己帶着兩個兒女幫文兄家插田去了。我去他家的時候,願兄的養父也就是我的伯父,正拿着一把鋒利的彎刀去田裏斫田墈柴。伯父已經是七十六歲的高齡了,他一向是這麼勤快,閒不住的。伯母在家料理家務,大嫂子氣喘吁吁,咳嗽不止,她前幾天就熱涼了,又閒不下來,現在正在洗衣服。三兒在衛校讀書,她自小就被嬌慣了,沒有做慣事,前兩天也病倒了。

伯父走到半路上又折回來,陪我聊會兒天。伯父告訴我,今年西瓜高產,收入卻比去年減少一多半,去年的西瓜,產值在每畝七百元左右,今年則不會超過三百元。原因就是價格相差太大,去年的西瓜賣到三毛錢一斤,今年的西瓜只能買到一毛一或者一毛二,光夜間守瓜就花了三四十個晚上,實在是不划算。但是,不種西瓜又能做什麼,種稻谷就划算嗎?從今年稻穀的行情看,這是誰都清楚卻誰都說不清楚的事情。

太陽升高了,伯父走了,他斫田墈柴去了。我問起伯母,伯父怎麼不在家裏呆着,這樣高的年紀,這麼熱的天氣,搞病了人不划算。伯母說,他是一個寒性人,坐又坐不慣,坐着反而生病。其實,我何須問,伯父的習慣我早年就知道了。

伯母留我吃中飯,當她知道我要在文兄家裏吃中飯的時候,老人家便一遍又一遍地叨唸,說經常勞我費神又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招待我。伯母一遍一遍地叮囑我,叫我別去水田裏做事,天太熱了,會搞壞身體的。伯母嘮叨不止,我便慚愧不停,然後接過伯母遞過來的衝蛋茶。其實,我是不太習慣喝這種茶的,伯母便告訴我說,她在蛋茶裏放了胡椒,因盛情難卻,我就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伯母,我有什麼資格喝這種茶呢?

一會兒後,電風扇就安好了。我渾身上下全是汗,中途曾經三次去洗過頭和臉,還是不能解熱。

這時,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熱浪一股一股地向人們襲來。戶外,沒有一絲風,我甚至感到艱於呼吸。走在迴文兄家的路上,只見滿龍滿塝的農民在搶收搶種。打稻機在水田裏“烏拉烏拉”地吼叫着,留守宅院的是一些婆婆媽媽,他們在忙着煮豬潲,在煮中飯,在地坪裏曬穀打禾藏。七月的鄉村,除了嬰幼兒,就沒有閒人。

我回到家後,先打開自己家裏的房門。第一件事就是將長期封存在櫃底的書籍搬到太陽底下去曬,我雖然也知道不能曬書的道理。但是,房子裏面沒有住人,太潮溼了,書都黴壞了,母親去了長沙,我回家的次數也少了,不得已啊!

妻這時從她的孃家趕過來,她的孃家上午不插田,呆在那裏又沒事情做,就匆匆地趕過來了。這時的妻就像剛從蒸籠中撈出來的一樣,渾身溼透,項頸下全吊着汗珠,一張臉非常的蒼白,沒一點血色。其實,路途並不遠,不過是六七裏罷了,中途還在學校休息了一會,又是騎單車來的,何以弄成這樣?

我開始給文兄安裝電風扇了,這次順手多了,業務熟練起來,沒多久就安裝好了。恰在這時,進來一個做泥匠手藝的人。我們很熟,同住一個屋場,又是一個生產小隊的,過去還在一起做過十幾年農活。泥匠的名字叫能仔,他聽到我回老家的消息,特意來找我的。我們便在一起聊了一會天,海闊天空亂扯一氣。

能仔說,他今年只種一畝田的稻穀,其餘的都給了別人。可是,就是隻種了這麼一點點田他都不願意做了。明年,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種田了,種田要倒貼本,多種多貼本,少種少貼本,不種纔會不貼本,他沒有必要去做這種貼本的事情,碰上這種鬼天氣,甚至還可以熱死人。

能仔說,他的一個師傅在縣建築公司當了一名包頭,已經有了十幾萬元了。他的師父過去也是一個窮光蛋,一個死泥腿子,何以發得這麼快,起碼一條,不是靠種田的。

能仔說,他今年也在外面混。我問他是做提包的還是做掌刀的,他說,是做掌刀的,也是一個小小的包工頭。我問他一年能賺多少,他笑而不答,一臉的神祕。我猜着說,應該是上了萬字號吧?能仔笑了笑說,這算什麼呢?真正的包工頭送起禮來,那纔是叫人開眼界。只有這樣,才能使人一夜暴富。他們是白沙煙茅臺酒成箱成箱地搬,逢年過節,青魚鯉魚一車車往領導家裏送,好東西全叫城裏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吃盡了,票子也一摞摞往他們的包裏塞,他們誰也不虧,當權的從國庫中多撥出一點就是了。包工頭從中漁利,手續也健全,反正都是掏國家的,是國家吃虧。

我笑了笑,覺得眼前這農民兄弟雖然是一個文盲,心裏卻是明鏡一般,什麼事情都要算賬,又什麼事情都在算賬。趨利避害是人的一種本能,他非常實際,也具有這種本能。

能仔的女兒今年進中學讀初一,我們現在又沒有能力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還有一部分小學畢業生自然升不了學,他怕自己的`女兒沒有考好,今天找我便是打一個招呼,如果正取不了,他就出一點錢,反正要讓他的女兒讀書。我面有難色,不知該怎麼樣答覆他。前幾年,我們學校都招了一些計外生,從農民的手中也搜刮了一些錢放到學校的金庫裏。面對今年的農民,我們還怎麼下手?

能仔說,他不怕出錢,就怕孩子沒有書讀,像自己那樣做一個睜眼瞎。他不期望女兒能有多大出息,女兒沒那個天分,自己的祖墳山又不好。他只是希望女兒能多讀幾句書,多認幾個字。能仔有自己的憧憬,他說要是自己的女兒將來能夠考出去,那真是脫禍求財。能仔的話又直白又真理在握,你看那些農民,包括我的兄弟,個個都像牛馬一樣在水田裏勞動,太陽把他們曬得如同非洲人一樣墨黑,不堪重負的賦稅,一天天擴大的剪刀差,就像一條條鋼鞭一樣,無情地抽打着這一羣羣不值一分錢的畜生。我和這位做泥匠農民兄弟有共同的語言,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罷了。

我說我的大嫂子還只有四十一歲,背也做駝了,頭髮也做白了一多半,人也瘦得如同一條幹柴棒。能仔聽了,毫無同情之心,他連說,你大嫂子值得值得,生三個兒女,一個上了大學,一個讀了中專,他們不再烤黃日頭了,做父母的立馬死了都甘心的,而且,做父母的就應該爲兒女去死。

多麼令人心酸的言語,多麼現實而又無奈的價值觀,又是多麼糊塗的社會觀念!可是,我聽了也無言反駁,我語言蒼白,思辨混亂,也毫無道理去批駁他。

能仔又告訴我,說我的文兄今年上年養大了三頭肥豬,全部賣掉了,生產成本和家庭開支全花光了不算,還欠了幾百元的帳。而我的文兄的勤勞節儉和做事有划算在銅盆衝是有名氣的,他的生活這麼糟糕,別人又該如何活法?那隻能是比我的文兄差。我相信他說的情況是真實的,因爲文兄就向我借過錢。

和能仔聊了好一會,他的兒子尋來了,喊他回去吃午飯。能仔不願意走,他一拖再拖,直到他的兒子說他的屁股黏住了椅子,他才動身回去。這時,大約是很晏了,嫂子仍舊沒有回家煮飯,我吩咐妻子快點弄飯,我仍舊去做沒做完的事。

一會兒,嫂子回家了,她的衣衫上沒一根幹衫。一踏進家門,她來不及洗汗,就七手八腳開始做飯。嫂子的手腳麻利,全沒有當過六年民辦教師剩餘斯文。她在煤爐上炒菜,在火塘裏煮飯,煮糯米坨丸。嫂子從大蒸籠裏出來,又進入小蒸籠裏,汗仍然在不斷地出。妻子在做她的下手,呼來喚去的,也弄得風忙火急。

午飯便很熱鬧,願兄家有三個,我們家有三個,文兄家有四個,又把三弟叫過來,合計十一個人。餐桌上有肉,有百葉,粉絲煮綠豆,時鮮蔬菜,還有六碗糯米坨,大家圍着坐了一桌子。嫂子忙完了廚房的活計,才肯在桌角落裏坐下來吃飯,完全是老派婦女的遺風在。我坐在桌子上吃着飯都感到慚愧,但也從容地喝下了三兩白酒,文兄和三弟是大肚漢,他們每人吃一餐夠得上我吃一天還多,我就在他們的身邊打扇,今天停電,我做事的結果還不能顯示出來。

午間照例休息,太陽偏過頭頂,就像一個火球一樣定定地懸在高空,它投下的熱量彷彿是要燒掉這個地球。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樹枝上的小葉子紋絲不動,知了在那上面煩躁地叫着,雞們張開翅膀躲在樹蔭下或者在陰溝裏涼快着,它們一動也不動似乎閉上了白眼皮。我困極了,拿了張報紙回到自己家裏,在書房裏的地面上鋪好,只穿了條褲衩,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了下來。我隨手拿過一本《尼采詩選》去讀,翻了幾頁,就覺得也是狗屁,不如睡覺香甜,就把書扔在地上,走進了久違的老家的夢鄉。

醒來已是下午四點鐘了,已經在屋裏歇了一個午間的農民,又似乎害怕那閃都不閃的太陽。文兄身上掛滿汗珠,他從竹牀上坐起來,做着下午出工的準備。嫂子沒有歇,她和妻子上了菜地,提回來滿滿兩籃子豆角,這些豆角大多老了,只可以餵豬。我心裏想,這些女人真不怕熱。嫂子放下籃子,安排好廚房裏的事後,只見她從臥室裏拿了衛生紙去上廁所。許是例假來了,要不然怎麼捨得用衛生紙呢,這摧殘人性的“雙搶”啊!

文兄他們走了,又插田去了,妻子叫我也去幫忙,我敷衍着說等會兒再去吧。我壓根兒就不準備去,不然,我怎麼穿了涼皮鞋還穿了一雙襪子呢!

大家走後,我就趕緊回自己的家裏去收拾書房。等到太陽西下,再也沒有威力的時候,我便領着妻兒回了學校。我走得匆匆,逃也似的,我怕在這個季節裏讓人們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