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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暈而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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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年間。

月暈而風散文

閩海都巡檢林惟愨重病在身,每日進食不過一盅,進藥卻滿滿三碗,病還是一時時往膏盲裏去了。

他的髮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一愛一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個女兒出嫁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兒默一娘一和一個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裏去了?”垂危的老人從昏睡中醒來,不見女兒,聲音顫一抖地急急問道。

“小一姐正在向菩薩進香,她發願欲減自己三十年陽齡,求能添您十年壽數。”

幾滴巨大而沉重的淚珠,沿着老人瘦削的臉龐滾落下來。林惟愨已無力轉頭,淚水便象一隻透明的小蟲,流進他的耳朵裏,先熱而後涼。

女兒,你好傻呀!

默一娘一早已長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會行醫治病,儼然一方靈女。附近漁船去海捕撈以至蕃舶遠涉重洋,無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親眼裏,她卻永是那個生後一月還不知啼哭的嬰孩。林惟愨知道,自己的病對女兒是多麼沉重的打擊。現在,他不再憂愁自己的生命,而在思慮沒有了自己,女兒將如何生活下去。

也許不該爲她起名“默一娘一”。女兒內心秀慧,外表卻極莊重。她的幾個姐姐,都已兒女成羣,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親在世,沒有少勸過女兒,默一娘一總是安安靜靜地聽着,侍到母親再也沒有什麼要囑託的話了,才低着頭,順從地說一句:“阿一媽一,我知道了。”之後便絕無下文。她知道了什麼?知道了這是天倫之常,還是知道了這是父母的一片苦心?林惟愨不知道。這是一個大題目,老父親知道自己是無力說服女兒的。

那麼,從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來,氣色要好得多了!”林默一娘一推開房門,放進燦爛的陽光,步履輕一盈地走了過來。她身穿一襲素雅的衣裙,臉色十分蒼白。因爲有了做作出來的驚喜,面容纔有了一層輕淡的紅暈。

“阿默,我也覺得好多了。”

林惟愨儘量將所有的氣力都集聚到咽喉,那聲音便真的顯出清朗與平穩。

接着,便是靜默。長久得令人感覺到壓抑的靜默。遠處,傳來濤聲。無邊的海一浪一象一曲低吟的悲歌,徐緩而滯重地拍打着沙灘。

講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話,下一句該說什麼?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又都怕對方識破自己的假話。在生與死的藩籬面前,最親近的人也變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團嘈雜的人聲由遠而近。

林默一娘一焦慮地蹙緊眉頭。父親病重,氣息已若遊絲,任何一種紊亂的聲響,在他都如斧砍刀劈。她低聲喚過小眉:“你去對外面的孩童們講,請稍靜息些。就說我阿爸倦了要睡,求他們到遠處去玩吧。”

小眉點頭應着,象一片輕靈的落葉,無聲退去。

默一娘一絞了一方絲帕,輕柔地拂去父親額上的水跡。林惟愨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不由得痛苦地一悸:這是惡兆。老父虛陽外越,一性一命已危在旦夕了!

無論林默一娘一怎樣命令自己,萬不可在父親面前哭泣,淚水還是難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門外的嘈雜錯亂之聲,不但沒有熄滅,反而象漲潮一樣,越來趙暄囂了。

林惟愨終於被驚醒了。這一次,他真的感覺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親切地問女兒。

“沒有,阿爸。不過是剛纔進香時灰刮進了眼睛。”林默一娘一連忙攏攏頭髮,將淚水擦乾。

惟愨悠長的嘆了一口氣。從小看大的女兒,瞞得過旁人,你還瞞得過阿爸麼?

“默一娘一,聽阿爸問你一句話。”林惟愨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需要趕緊作。

“阿爸,我聽您說。”林默一娘一端來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剎時,光陰彷彿迅速地倒流回去,滿頭青絲的林惟愨正在給咿呀學語的女兒,講着古老的故事。

“默一娘一,你說這天下之大,莫過於哪裏?”林惟愨雖然喘息不止,雙目卻依然閃着睿智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過於滄海了。”林默一娘一略一沉吟,隨即答道。

林惟愨微微頷首。默一娘一是他最疼一愛一的'女兒,也是他最聰明的女兒。八歲時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讀書,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號稱聰穎的洪毅尚未聽懂,默一娘一已耳熟能詳了。

“阿爸再問你,這天下之險,莫過於哪裏?”

“這天下之險麼”,林默一娘一稍費思忖,“閩距京城萬里,重山疊蟑,這大約就是天下至險的路了。”

“不對。默一娘一,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愨困難地皺了皺眉頭。

林默一娘一開始只當父親不過隨便說說,見老人真的動了神恩,也就仔細琢磨起來:“阿爸,我曉得了。小時候讀過李白的詩《蜀道難》,‘噫籲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那麼,這天下之險,該是指蜀道了。”

林惟愨已無力用手去撫一摸女兒的青發,他慈一愛一的目光溫暖地注視着默一娘一:“阿默,你還是沒有說對。這天下至險,並非蜀道。”

“這……”聰慧的林默一娘一難得地語塞了,她秀美的雙目從父親臉上移到掛滿字畫的牆壁,又從牆上窗口游到廣袤的天空……驀的,她感悟到什麼,剛要張口,又靈巧地將話語象青橄欖一樣含在舌下,換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來。您告訴我吧!”

面對着女兒小小的嬌憨,林惟愨蒼老的面頰浮現出生動的微笑:“你眼睛怎麼光望着天外,竟忘了自家腳下。這天下至險者,莫過如海道。”

一陣莊嚴而可怖的驚濤聲拍岸而來,單憑那宛若千百面戰鼓聲的巨大轟鳴,就可以想見那壁立的波峯一浪一谷是怎樣陡峭而猙獰。

林默一娘一沒有答話。她是海的女兒。對於海的威嚴,海的暴烈,她比別人有着更深切的體會。父親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過的,父親對海,瞭若指掌。只是這個時候談論海,對於一個垂垂老矣的病人來說,是太不相宜了。

“默一娘一,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個麼?”林惟愨自己轉換了一個話題。

“天下至不仁者,莫過於盜賊了,阿爸。”這一次,林默一娘一不假思索地答誼。她知道父親一生緝盜,最痛恨殺人越貨的剪匪了。

“阿默,你說得極是。”林惟愨嘉許地點點頭。這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出於對自己一生所從事的事業的熱一愛一,林惟愨的臉上煥發出光彩。

窗外人聲鼎沸,一時間竟壓過了洶涌的濤聲。小眉匆匆趕了進來:“老爺,小一姐,門外聚了許多等待出港的漁船,想向小一姐打探一下天氣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無數,不敢揚帆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