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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草與豆葉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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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得讓人避之不及的盛夏就這樣過去。當初避之不及,但現在的心境又證明盛夏的離去是那樣的難以挽留,亦如我無法推拒又難以挽留的簡約之秋。光陰荏苒,在時空的廣野裏,我真的曾經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親歷者,也是一個百無聊賴的看客。

穀草與豆葉的散文

連續半月的高溫天氣在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雨之後成爲強弩之末,而夏天,也因此恍然如昨——的確成昨。我在那個夏天是怎樣度過的,現在一切好像都需要開始考證了。親歷,然後,其中的一些再也記不得。時光對人記憶的刷新竟是這樣的迅捷而徹底,我就不得不堅定信念在有情的人間振奮精神好好活着。

一日三餐晨昏更替。遍地雛菊盛開一樣浪漫得讓我激動不已的日子又沉落到夢一樣的昨日時光裏去。真是雛菊嗎?但不是我種的,也不在我的園中,再說,我也沒有一方供我私情恣肆的小園。那麼,那一朵雛菊只能存身於最浪漫的夏日之夢裏了。那一場夢,有些自尋煩惱的味道。正處於夢中的時候,覺得自己的人生快要走進念想中的桃源了。如今光陰已老,那個海市蜃樓一樣的桃源煙消雲散或者歸於原處不可再現,屬於我的光陰必須再次萌發,以便讓我更多的夢顯得年輕一些。

是誰那樣無情地將痛苦地打起褶皺的日子輕輕抹平了呢?是誰?其實我本不想在峻厲的城市中與任何人發生關於奇貨的紛爭,是誰,讓我變得如此脆弱,纔想起自己曾經少年多病,纔想起曾經懵懵懂懂憂心忡忡!

我在鋪天蓋地的愛情遊戲小品之外苦苦搜尋我所獨愛的秋水伊人,是的,秋水,以及秋水之濱的伊人。其實我很清楚,我一直珍藏着一個離奇古怪而無比美好的夢。

好像路途依然遙遠,而我的出發地點遍佈豆葉與穀草,簡單得有些匱乏,爽朗得有些空洞。它們都在爽朗而明快的風中發出明麗的譁響。

越走越遠了,當初被放得很大的風景也就變得越來越小,我所戀念不捨的秋天也逃去如奔;想象出來的伊人當然不曾衰老,依然浪笑在我膽大妄爲的年齡。那個年齡,我常聽到割倒的穀草在秋風中譁然作響,也常看到散落的豆葉像墜落於冷露中的蝴蝶一樣戰戰兢兢,似乎很像再次飛昇。癡心妄想到疲憊的時候又提醒自己,還是不要爲夢境一樣縹緲的愛情殫思極慮吧,其實自己早就知道,真實之外再無至真。

轉眼之間又是秋分。黃葉飄零時,石屋頂上的炊煙迫不及待流入雨後的晚風,夕陽的餘暉照耀着拾草晚歸的人。好像只是剪影,根本不辨面容,但憑身形和行走的姿勢也能知道是誰了。求學歸來,撿拾豬草的人和四壁透風的石屋全都不在,所見盡是樓宇方正的盛景,炊煙在塑膠管中逃去如奔——出嫁了吧,然後,簡陋的閨房被拆除了吧。門上的喜慶對聯紅裏透白或者白裏透紅。

過去的秋天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我上次的回家事件中,我發覺自己已經衰老得默不作聲。有人忠告,你好像不知道,許多人都與你生活在同一座城,他們原本都屬於這個小村。那麼,應該包括我獨戀幽草一般不捨的伊人。隔岸,回頭,我總看到橫搭在大河之上的那一大片平流霧。放下一種執着,在我居然需要三年時間,未知其太長,還是太短。

我告訴忠告者,不必提說舊事了,剩下的時光,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

但我對秋天一直都寄予厚望,彷彿唯在秋天我的眼睛才能看到更遠,我的心緒才能由躁動變得平靜。在平靜之中,另一種激情得以孕育,然後開始涌動。我感到我所喜歡的繁華就要來了,那種繁華是在別人的繁華退場之後才飄然而至的。我再次看到的秋天比我想象到的更加動人。

我的忙碌彷彿正是那樣的秋天爲我註定的命運:我一直在秋天裏負重而行。行走在雨中,那時候那雨好像一聲永不到頭的哀嘆,又好像那時候的日子必然浸泡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太潮了,汗氣和水氣在路上一併蒸騰。

那種秋天裏的風,好像隔三差五要從村子裏經過的乞丐那樣又陌生又熟悉,是他們,把村子裏永不到頭的哀嘆無意帶走了一小部分。

但多數時候還是在陽光下負重而行。那種陽光好像增加了我背上的負重,讓我喘息,讓我燥熱,讓我焦慮,讓我憤懣,讓我一路都在尋求擺脫負重的途徑,雖然實際上根本沒有可能。

生活的馬車行進得並不平穩,我因此就忘記了套在身上的繮繩;生活節奏刻板到死氣沉沉的地步了,又發現曾經在秋天感到即使有所負重也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習慣了,所有的幽怨都像微塵一樣從自己身上自由地滑落下去,後來,那些微塵又在晚風中反而嘲笑我:你太天真,也太多情。可是,我爲什麼曾經把它們放大了,大到讓我感到微塵的沉重而必然盼望在秋天有人願意幫我趕快卸去,然後求得一份輕鬆。

自己去卸吧,最後一定產生這樣的結局。從石屋頂上刮來的秋風吹響了乾透的豆葉,那些豆葉被晾曬在石屋頂上和沒有圍牆的院子裏。而遠處,有一大片帶狀的平流霧,像一座橋那樣搭在濁浪翻滾的河上。乾透的豆葉很快要回潮了,因爲連綿的秋雨即將來臨。那時候秋意已經很濃很濃。石屋上空長風不止,後來又有了穀草發出的沙沙聲。傍晚的炊煙無法在石屋頂上直起腰來,被風撕碎了,像遍地的豆葉和穀草一樣被吹得七零八落,一樣發出沙沙的聲音。

秋天的面容改換了幾十次了吧,濃墨重彩的,或者素面朝天的,但我獨獨記住了穀草和豆葉,一者是靚麗的金黃色,一者是灰暗的土黃色。那時候,我也像一棵乾草那樣常常被風吹得無處可去,或者在牆角,或者在石頭後面,或者在盤旋彎曲的樹根下面,瑟瑟發抖。也有被風吹得顛沛流離的,順着巷子翻卷到大路,再從大路翻卷到河裏。那條河的上面,懸着,並且總是懸着一大片帶狀的平流霧,彷彿一堵高牆把曾經肆虐的夏天隔離到另一邊,而潮溼的秋天,一旦來臨從來都沒有很快就走的意思。

很快,豆葉和穀草都沒有了,響聲沒有了。簡陋的玩具和我的玩耍也不能再有了——大人說我長大了,應該到離開村子的時候了。

我搭上村裏的手扶拖拉機獨自上路。到縣城,再到另一座更大的城,在那裏和許多陌生人一起讀書。當我和他們正處得如膠似漆情同手足的時候,我們又要分開了,彷彿許多的豆葉或穀草,發出難分難捨的沙沙聲,按照各自選定的風向四散而去。

我回到村子裏,卻不能再走進石屋,甚至我也無法再走進那一條巷子。都翻新了,從材質到形式

村子像乾透的穀草和豆葉那樣脆弱。一直留在地裏的豆葉和穀草朽腐之後讓土地變得更加肥沃,次年,地裏還能長出更加旺盛的大豆和穀子。村子太脆弱,人就像鳥一樣離巢而去,我的歸來純屬例外,我好像是被偶然的逆風吹進村子裏來的,來到以後,一直往前飄着,樣子好像是要飄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

現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就在很遠處,與村子相距幾十裏的很遠處!那種遠,更多的時候看來居然是遠不可及的!我明白了,我和村子之間,早就搭着一片平流霧,我看不見那頭的人,那頭的人也看不見我。

我的晚輩們又開始了與我當初一樣的人生旅程,他們想出去,卻不知該到何處去;我想回來,但不知怎樣才能回來。我感到自己很難穿越幾十里路的間隔,因爲這種間隔並不僅僅是空間上的。

有人揹着一背篼碧綠的豆葉從街上走過,這種情景在城市裏是極爲罕見的,但還有,因爲那些種大豆種穀子的人以及他們的土地是被日漸長大的城市慢慢吞噬了的。吞噬了,非但不至於死,而且一定要想方設法在城市的肚皮裏用另一種方法活着。現在還看不見豆莢,但正在大豆即將收割的時候,那些豆秧上面竟然還有隱約的豆花——也許因此才被連根拔掉的吧。那些豆葉再無干透的機會了。

我四處打聽現在有沒有人還在種穀子,我指的是那種可以碾出小米來的那種穀子。穀子,只需合理密植,在極其乾旱的土地上也能有所收成;如果風調雨順,有一種穗頭特別大的“貓爪谷”,曾爲父老們甚爲寶愛。在青黃不接的當口,他們會嚥着口水大肆宣揚“貓爪谷”碾出的小米熬出來的粥上面會漂着一層油的,那就叫“米油”。割過穗頭的穀草亂糟糟地立在地裏,很黃,黃得又溫暖又可愛。經過霜雪以後,穀草漸漸變白了,幹縮了,但筋骨似乎更加強健精神更加矍鑠,在風裏沙沙沙地響着,卻也都像一個個醉漢一樣東倒西歪的。直到次年“穀雨”前後,那些穀草又被犁鏵翻進土裏。穀草,也有些被割取之後帶回村子倚牆而立,喂牲口,當燒柴,但在未被牲口嚼食,未被點燃、焚燒之前,它們在風中發出的沙沙響聲頗有冷意——打聽不到,也就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種植穀子。

多年以後,我還能看見自己和一干模樣相當的人倒臥在穀草堆中,像慘淡的冬陽那樣艱難地笑着,而笑意本身卻是天真無邪的`。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將來我會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中的多數,依然在村子裏撥弄土地。現在常常想起,我和他們在穀草堆中一直沒有長大,直到現在也沒有長大。但他們的子女全都像鳥兒一樣遠走高飛了,據說是循着我們這一代人中優秀者的足跡走出去的。

我竟然在暗暗之中變成過別人的楷模!我的心裏確有冷顫,那些冷顫讓遠去的夏天去得更遠。

收割大豆。那些葉子多數被丟棄在地裏,只有一小部分被人帶回家去,曬乾,碾碎,有時候直接用手搓揉成糠粉,作爲飼料填充家畜的轆轆肚皮。

我爲什麼老在盯着豆葉和穀草而不是別的呢?爲什麼總在秋風吹起的時候?這個連我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剛纔見到的碧綠的豆葉和背背篼的人很快就不見了,可見城市無比強大的吞噬能力,背背篼的人和他背上的豆葉,彷彿只是來過我的夢裏。

就在當日,有個朋友送給我一袋小米。我很驚奇現在還真有人在種穀子!朋友一笑,說,也是朋友送的,來自陝西的綏德,有點名氣,就分給我一些。

一場虛驚。當晚我就熬了一鍋小米粥——我早就料到,不會是那個滋味兒。果然不是。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你聽說過嗎?綏德的漢子爲什麼有名?就是這小米吃的!”

我暗自發笑:再怎麼說,我和這位朋友都不會變成綏德的漢子了,因爲我們只是象徵性地吃一兩頓小米粥,況且小米是不是綏德的也很難證實。而真正的綏德人,他們把那種小米吃了幾千年。

我忽然很想問他現在是否喜食豆腐和其他豆製品,但話到嘴邊又收回了,因爲我並不知道哪裏的大豆最好並且好到能與綏德的小米相媲美,手頭也無現成的豆類製品可以奉送,說了也白說問了也白問。再說了,城市是一個萬類俱全的所在,想吃什麼有什麼,有人關心出處,雖然更多的人圖的只是現成和方便。

嚴厲的夏天讓我的智商嚴重走低,記憶力也大幅減退。秋日伊始,我首先想起了豆葉和穀草,很奇怪的。順着長風,我又看見割穀子和拔黃豆苗的人了,他們長得都像大豆和穀子。

時光逃去如奔,唯獨秋天以及秋天裏的穀子和大豆常駐我心。我疑心這是一種病,姑且稱作爲“戀物癖”。我知道自己可能病得不輕,我又不想遍告他人,因爲我估計並沒有多少“同病相憐”者,我的故事沒有人願意耐心聆聽。我住在城市,但不完全屬於城市。我也看出,許多人與我有極其相似的處境,但我們都在保持沉默,因爲城市不接納脫離時尚的人和事物,包括我和那一少部分人。現在我終於看出來了,我們都沒有到達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找到想找的人,所以我們只能不斷地變換自己行走的姿勢,不斷地改換自己的叫聲。

也好,我原本就是追求獨處與安靜的,現在我完全有理由、有可能也有條件在別人的繁華之外盡情享受另一種繁華。我在其間並沒有衰老。年復一年,金風按時吹起,我還能想起豆葉和穀草。我常慶幸自己沒有被城市完全淹沒,尤其在我年年想起豆葉和穀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