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那山風散文

峯迴路轉，黃綠相間。城裏的人，一對對，一羣羣，前呼後應，絡繹不絕，或歌於途，或休於樹，徜徉在山上。流水潺潺，清風陣陣，時而輕拂額頭，時而暗傳清香，把個偌大的山弄得靈動如波；把個終日繁忙的人，服侍得神清目爽。而就憑這一點，足令他這個風塵僕僕的人解鞍稍駐，凝神靜聽，仰望無邊的蒼穹和起伏的山巒。落寞嗎？有點兒，想滿山滿野一片生機一派澄明，而他只能偶爾來此匆匆而過，不覺黯然。想他經年累月都是走在城市的喧囂中，走在熱鬧的人羣裏，聽着別人的歡笑與歌聲，看着紛擾的大千世界。有時獨酌一杯，高歌一曲，也是四顧茫然。像現在，一個人沿坡而行，傾聽陣陣山風與松濤，雖不能寵辱偕忘，總算是稍有寧貼了。

這樣想時，冷寂裏竟也生出一絲激動。這樣想時，他發現自己對生活還充滿憧憬，山長水遠依然魂牽夢繞。山風是一個舞者，無數的衣袂因之飄舉，無數的花葉因之燦然；山風是一個歌者，挾天地靈氣，奏天籟妙音，揚起曲曲動人的旋律；山風是一種酒，讓他憶起令人感奮的昔日年華，記憶的一幕幕在眼前展開。童年，少年，中年……走過多少路，經過多少風，看過多少景。那故鄉的風曾吹來泥土的芬芳，那異鄉的風曾伴他的夢想前行，那城市的風曾讓他長夜難眠……那風，那景，那情，那些久遠的事，隨着他的生命飄蕩，雖未能風生水起，也足叫他回味悠長。然而，歲月逝去，風吹過去，吹過去又吹過來。他迷失了，迷失在這迤邐的路上。當年那熱列的風還在嗎？當然，你聽，它不是滿山飄飛嗎？只是登山一呼已不再，風清月下已不再，青山綠水間的嫣然一笑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想的那個夢境，真的隨風而逝了嗎？

他伸出手臂，徒然地向高空嘆息。他不知道風向哪一個方向吹，他是在夢的輕波里依迴。杏花雨，楊柳風，意氣少年，江南水天。他曾頗得意自己的這種聯想。也許那個夢就悄悄地遺失在那裏面。無論怎樣黃隨綠轉，聽到一季又一季的風，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風花雪月夜，想起風雪夜歸人，想起天涯友摯心，他因而可以找到夢的影子。白天的`日子早已沒有輕歌曼舞的浪漫，繁重而枯燥的事務折磨着他的心；只有這山風聊且可以陪伴他度過沉悶的歲月，讓他偶爾回味那晶亮的片斷。

聽聽，那山風。想想，那山風。嗅嗅聞聞，那山風。攬風抱月嘯然歌，尋一個夢去。夢在他的眼神上，城市千百人的眼神上，衣上，燈光上，千枝萬葉的婆娑裏。風是女性，是音樂，是情人的蜜語，是落花的嘆息，最富於感性。他觸摸着，像醉了一般，抑或拈花一笑。沒有人同行有什麼關係，他已忘記了身處何方，他只聽到山風款款的節奏，只感到青蘿拂行衣的微妙，他似乎沒有了層層疊疊的記憶和潛意識。

他爲什麼要記起那些？這裏的山，這裏的水，這裏的人，與那些有什麼關係？諾，一代詩佛王維唱道：松風吹解帶，明月照彈琴。這風，這月，恐怕是安靜而靈動的內心了。身邊無友人，則與風、與月同醉，同歌，同舞，浩浩乎如馮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他從遙遠的古代找到了知己，只可惜不能並肩同行，同賞風華。那些四面八方奔走的兄弟朋友們，現在是否也在靜聽山風，獨享天籟，把往事追憶？這就是奢望了，寒雲遮斷歸途，你何必想你根本看不見的東西？他想。

於是他只想來專心地聽聽山風。他立在了一個僻靜處，想從風中找出點什麼，品味欲辨已忘言的真意。這是像他這樣一個慣於尋根究底的人的一點癖好。長風幾萬裏，世事幾千輪？從盤古開天地以來，延伸到現在，是多少個世紀了？要熬的日子該是多麼漫長！他從自己的寂寞推知人類的寂寞，他從自己的難熬推知人類的難熬。這也許是藝術之源吧。而登山也一樣，不過是健健身、解解悶、消消憂，那麼山風的意義不辨自明。他仔細地聽着、聽着，卻吃驚地發現，一向快樂飛奔的山風，原來也有淺唱低吟的時候，也有“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的沉默；然而憂傷的心與輕吟的風一融合，感覺就好得多，那份久積的鬱悶與煩躁，也隨之散向藍藍的天空。

哦，天空是寧靜的，山路依然在延伸下去。他在現代的節奏裏踱步成古典的悠閒。他突然希望林蔭遮掩的路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可以延伸下去，或許不斷遠播的山風會引他到夢寐以求的境界。有多少聲音聽不見了，他需要相知的聲音，就讓風聲來伴他度如水的生涯吧。而一個人，經得起多少次風吹雨打？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少起起伏伏？走來走去，還是要離開山巒起伏的原野，回到燈火闌珊的窗子裏，在輾轉反側中平復滄桑的記憶。山中歲月，海上心情。把酒臨風，慨當以慷。聽聽那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