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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樓灣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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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這個傍晚,哨樓灣的炊煙,在我眼裏,就像掛在博物館牆上的一張畫片。

哨樓灣散文隨筆

如果可以假設,去掉公路兩側排着長隊的水泥電杆和橫七豎八的線纜,我所靠近的鄉村,正是我想繼續的行程。

哨樓灣是存留在川東地區爲數不多的老宅之一,典型的大戶人家建築式樣,一樓一底,當地人習慣稱其爲“走馬轉個樓”。它最初的主人範紹增將軍已經作古。據說,範將軍年幼的時候,很是頑劣,少時就加入了袍哥會,曾經有過因違犯幫規,被活埋的歷史,在死亡邊緣轉身人間,多虧了他威風八面的爺爺。一個幫會中年齡最小的孩子,儘管早熟,很多時候不懂那麼多規矩,所有喜好完全服從天性。直到後來成爲川東袍哥頭目,有過愛國抗日的光榮歷史以後,方知世事無常,規矩甚多,解放前夕率部起義,最終和平民站在了一起。範將軍在上世紀50年代初,就把這座龐大的房子捐獻給了政府,於今居住着近20戶村民。這樣的一處深宅大院,是很多人祖祖輩輩的夢想,就像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想擁有這樣的老宅一樣。這只是我奔跑在夢中的腳,試圖握手月亮。

高高的山牆,即便在陽光燦爛的正午,它所沉積的耄耋之氣,就足以暮色看它的眼神,傍晚時分的寧靜,讓它顯得越加悲憫老舊,瞬間就讓我追尋舊物古蹟的心思手舞足蹈。青石牆基風化嚴重,那是沒法修復的時間,無聲地層疊着過去,雖然經過不斷粉飾和修葺,石頭的斑駁和木頭的腐朽,都在指正時間本來的寒冷。對於舊物古蹟,要保留它的溫度和姿態,一直就很艱難。

有幾個孩子站在老宅門樓東側田坎上,對着荷塘中央的幾朵荷花指手畫腳,看得出來,他們正在商量摘荷。挨近路邊的荷花已被路人摘光,剩下幾朵純白,在距離塘坎稍遠的荷塘中央,有些孤單地堅守着一池濃綠。如果我是孩子,早就挽起褲腿下到了荷塘,就像我在那個年齡所做過的一樣。用不着猶豫,無知者無畏,爲了達到目的,無需慮懼荷塘水深水淺,捲起褲腿下到池塘就是。孩子們的快樂,沒有成人那種疑慮,任何時候,都不用擔心突然的槍彈,壓根兒不曉得生活中會有很多的陷進。小時候下河抓蝦摸魚,只是髒了衣褲,頂多回家以後,被母親親暱地數落幾句。不過,在我年幼的時候,絕不會爲一朵花的美麗冒險,最大可能是爲了泥鰍黃鱔。

花朵不是糧食,在肚子沒有填飽之前,世界上有很多的美好,不在飢餓者的視線。當年的鄉村除了認識糧食,對花朵的身份不明究理。一個被飢餓頻繁糾纏的孩子,自然更關心田野裏即將成熟的稻穀,以及山原谷底四處飄散着的,迷人而熱鬧的秋收氣息。

這是一個露出污泥的荷塘,它的邊緣緊挨着哨所灣的門樓。塘水輕淺,鵝和鴨子留在淤泥上的爪印清晰可見。荷葉濃密,葉傘上方,已有幾莖蓮蓬稍顯性急,匆匆露出自己青嫩的身子。孩子們如果下到塘裏,可以輕易實現藏身。我當年在荷塘抓魚摸蝦就是那樣乾的,不管母親站在塘坎上如何叫喊,永遠看不清荷葉下方笑容滿面的祕密。

在川東大竹縣哨樓灣的傍晚,我很願意成爲荷塘邊的孩子,但我不會因爲一朵美麗的荷花,下到淤泥深深的水塘,一如老宅裏坐在檐下搖扇乘涼的老鄉,永遠不會像我一樣,因爲見到佈滿青苔和薅草的青石老牆興奮不已。我知道,這是久居都市的一種病態,也是生命滑向暮年的信號。這些年,我的相機流浪途中,總是爲舊物舊跡的日漸稀少失魂落魄。

顯然,孩子們最終沒有下塘,嘻嘻哈哈一陣以後,紛紛沿着田間小徑,陸續消失在炊煙輕籠的山原田野。孩子們並不知道,我所看到的這個黃昏,會在多年以後,必然成爲他們心中格外想念的背景。

沒有聽到犬吠。房舍四周倒是有密密麻麻的蚊蟲在飛舞,它們原本很尖細的叫喊因爲“蚊子朝王”時刻的到來,顯得異樣興奮和喧鬧。

大竹是苧麻之鄉,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植物,在川東這片淺丘地區,到處都能看見它們。有的在土地裏生長,有的浸泡在稻田溪流的一角,有的堆放在檐下,有的晾曬在竹杆……在路上,你隨時都可能見到揹負着一肩苧麻的農人。眼下,我看見一個婦人端坐在自家院壩,正用夾在拇指和食指上的鐵夾,認真地剝離着苧麻的皮衣。整潔的水泥地面上已經有一大堆苧麻皮衣,麻瓤栓成一個花結,整齊地碼放在竹編大斗腔裏(大簸箕),給人一種勞動的井然有序。男主人端着飯碗坐在柴房門檻,細嚼慢嚥的樣子很是閒恬。大黃狗遠遠地端視着我,並不停地在堂屋前方走來走去,給人強硬而又危險的警告。這是一條兇猛的公狗,外婆和母親從小就教導過:叫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這樣的景象,我太過熟悉,我曾經在夢裏千百次來過這裏。金黃的稻穗和柏樹枝葉,扶着微風在耳語。炊煙飄散在竹林叢中越聚越密,它們會一直站到夜的盡頭,成爲黎明時分最純淨的人間煙火。我能在越來越沉的暮色中,準確分辨出牛兒竹、硬頭篁和慈竹的生長區位。它們各自的模樣,就像佈景在我身體的故鄉,即便雙目失明,依然方向明確,隨時都能準確辨認。周邊散放出苧麻被水浸泡之後,濃烈而又清潤的.氣息。這種氣息,很容易讓我的感官恍惚,時間瞬時倒轉,似乎看見外婆坐在石灰壩子邊緣紡麻線,院落裏瀰漫着薰蚊柴草的刺鼻菸氣。裝滿針頭線腦的竹籃上面放着一把棕葉扇,老人偶爾會停下活計,用它驅蚊。母親很可能在柴房做飯,竈膛裏不時有桔杆或癟殼的豆角在爆響。鴨們嘎嘎嘎地叫過不停,大搖大擺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遠方這個傍晚,充滿柴煙、苧麻和牲畜糞便的味道。苧麻對於我的記憶,雖遙,但無間歇。麻衣。麻褲。麻鞋。麻蚊帳。麻被子。麻毛巾。過往生活中,一切暖身近體的東西,無一不和苧麻親親密密。

現在的麻賣不到幾個錢。以前還可以用來紡線制麻布,現在沒得人穿它了。我們連蚊帳都不用掛,點個滅蚊器,啥子蟲蟲都沒得。細細端詳,這個大姐和我當年外婆一般年歲,手腳十分麻利,也很健談,一邊幹活一邊和我嘮嗑。在大竹遍地生長的苧麻,早就離開了農家的紡車和織機,這種到處都能生長的物種之所以在大竹還能存續,一半源自傳統,一半因爲管理簡便,無需施肥撒藥鬆土,多少也能給農家添加一些收入。苧麻去皮晾乾全部廉價賣到了麻紡廠。這些溫暖過漫長曆史的苧麻,如今經過化學和機械處理以後,完全脫離了它原始的屬性。實際上,經過現代化工廠加工的苧麻,更加美觀和貼身。我們一直在改變這個世界,源源不斷地顛覆着傳統,所有深具個性的事物本相,已經被科技得面目全非,或者一模一樣。很多時候,我們不需要真相,真相已經不再重要,所有的真相就是徹底改變真相。粗麻布衣哪裏有細紗軟線美麗。社會在進步,在更加接近我們想要的那種文明。我懷舊病態中的酸儒情緒,只不過是刻意在僵冷面孔下的一廂情願,完全忽略了堅持傳統和維護個性,所要支付的生命成本。

青磚黛瓦的房子已經難覓蹤跡,越來越多的水泥房頂也沒有炊煙升起。我日漸麻木的感官,對記憶中的稻穀香味無從感受。雖然我被包圍在行將收穫的田野,稻穀成熟的香味並沒有進入我的感官。我只是在想象中,非常刻苦地捕捉着它的氣味,以及,鳴響在時間深處的陣陣蛙聲。我總是妄想時光迴轉,就像我在寒夜中不停地行走,如無必須,我的雙手總是更加貪戀自己的懷抱。鄉村暖色的背景,以家園的地址存在,不管如何努力,我的精神已不能安全地衣錦還鄉。

漫無目地穿行在秋野田疇,稻穀以金黃的色彩鋪滿大地,一直伸向火燒雲點燃的遠方天際。

偌大的停車場只剩下我那輛滿身灰塵的汽車,在沉靜的暮色裏,用一種刺眼的方式,完全破壞了這個可能會更加古老沉靜的鄉村黃昏,讓我的身份一下子變得十分孤立。我越來越厭惡我的城市背景,標註在身體上的每一個標籤,大多和利益攸關,全部努力,以獲得更加優越現代的生活。而習慣就像魔咒,把我封印在身份大同的世界。一個人的精神就是所有人的精神,一個人的歷史,就是所有模糊不清的歷史,迫使我經常在一個遠離鄉村的地方想念鄉村,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想念城市。這種病態的輪迴,讓我們的精神雜草叢生。

我對鄉村並不陌生,在我離開雞鳴犬吠很多年以後,不管是哨樓灣的傍晚,或是保管在我心中的故鄉,它們對我潦草的緬懷已然陌生,就像我經常對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弄不清出處和去路一樣。

胡大媽出現在這個傍晚盡頭,我並不知道,會成爲一生中,最乾淨的一次“交易”。她從瓜架下方探出頭顱,我恰好經過她的身邊,筲箕裏剛剛摘下的絲瓜和黃瓜,激發了我對鄉村田園持久的熱情。沒有打過農藥,都是種來自己吃的,大哥買點?胡大媽隨口一句戲言,被我當真。我對大地上生長的一切,從來就充滿深厚的感情。我趕緊掏出十元紙幣,接過胡大媽手中的筲箕。胡大媽說,錢大多了,我再給你摘一點。掛架上剩下的絲瓜,大多結瓤,蓄留做種,以前人們用幹瓤洗碗刷鍋。還有幾隻青嫩的絲瓜長在瓜架高處,即便踮起腳尖,也很難摘到。看到胡大媽在瓜架下一次次跳起身體,我很是過意不去。最後在陸續到來的農民兄弟幫助下,摘下了瓜架頂端的絲瓜。胡大媽一再念叨給我的菜蔬值不了十元錢,高矮把我引到她家堂屋,用青椒、玉米和苦瓜把手提袋塞得滿滿。

多拿點,我明天要進城看女兒,一個人也吃不了。古老着的純樸,就這樣,把我的內心也裝得滿滿。

黑夜回來的時候,我離開了哨樓灣。哨樓灣的傍晚,猶如燈火,再一次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